田冬阳说:“乔老师就是乔老师,他在抗大教书,这两年总过来给我们写对联。隔壁柴嫂子眼看着这两天快生了,还说要请乔老师过来给娃儿起名字呢。”
谢飞云待在田冬阳这里小半个月,也见过不少抗大的学生过来帮村民做农活的,听说柴嫂子要请这个乔老师来给孩子取名字,她倒是没怎么惊讶,只说:“这个乔老师的字不错。”
她说完这句话,便又沉吟了片刻,田冬阳脱了鞋坐回炕上,问她:“怎么了?”
谢飞云的手指无意识地勾着怀里田冬月的两个羊角辫,她怔了怔,才说:“……也没怎么。我想起来一些事情。”
田冬阳问:“什么事情?”
谢飞云很浅地笑了笑:“这事情发生的时候,你恐怕还不会走路呢!我才不要同你讲。”
田冬阳说:“好啊,你又拿我当小孩了。”他一手抱起一个妹妹,就把两个孩子往西屋赶,又回到东屋把房门紧紧关上,猴急地凑上来咬谢飞云的嘴:“爱说不说,我还不稀罕听呢!”
这是他们两个培养出来的默契,一旦有什么事情谈不下去了,干脆便抱在一起,天雷勾动地火,狠狠地做上一场。待出了一身的汗,各自都尽了兴,先前那些不想提起的话题,便也不说就罢了。
谢飞云一直很满意田冬阳这个床伴。他很年青,身强力壮,把他那硕大的阳具钉进她的身体里的时候,他是那么的热情,就好像从来都不知疲倦似的。谢飞云喜欢这样简单的做爱,她不需要想很多的事情,哪怕闭上眼睛,头脑里是一片空白,但是她的心里是快活的。
可是今天,她听着窗外淅沥的雨声,脑海里不再是一片空白了。
她想起来民国十五年的燕京。
那是一个春天,燕京的气候向来干燥,四月份却一连下了很多场雨。
一到燕京,谢飞云就先去了天安门。叁月十八日,集会群众曾经在这里抗议,要求拒绝八国通牒,钱芝泉政府却武力镇压了这些手无寸铁的平民,这一惨案在当时震惊了中外,举国哗然。等到谢飞云来到天安门的时候,广场上的血迹早已被冲刷干净,谢飞云撑着伞站在雨里,抬眼望去,天安门看不清楚,只能看见层层迭迭的雨幕;雨水和眼泪混在一起,没有人知道她曾经在雨中哭过。
她那时名义上已经是奉军总司令贺麒昌的九姨太,贺麒昌四月份派了儿子贺玉璘进京,搜捕学校里的进步青年,谢飞云仗着得宠,也跟着一起去了。这是她第一次来到燕京,也是第一次跟着奉军进入燕京大学,贺玉璘带着部下在前面气势汹汹地搜捕学生,谢飞云就跟在后面,看着他们一间一间地查封图书室,又一个一个地把年青的学生从里面揪出来。
谢飞云没办法再看下去这样的场景。贺玉璘特意留了几个人在她身边陪护,她就吩咐贺玉璘的副官:“我们去别处转一转。”
副官没比谢飞云大多少,也只是个十七八的毛头小子。他受了贺玉璘的栽培,怀了十分感激的心思,对贺玉璘和他身边的人都尤其尊敬。听见谢飞云说去别处,副官本来像一杆白杨一样架着枪,笔直地站在她身边,闻言立刻行了个礼,声音洪亮:“是!”
谢飞云再怎么难过,也被他这副认真的样子逗笑了一瞬。她抬手指了个稍远些的方向,示意这几个士兵向这个方向走,自己却悄悄落在最后面,朝着树林后面做了一个反方向的手势,又趁着别人不注意,将自己一个装满银元的荷包轻轻掷向了树后。
她看得分明,那里正躲着一个穿着灰布长衫,带着眼镜的男人,要是让贺玉璘的部下看见了,他大概也难逃一劫。她无权无势,阻挡不了别人作恶,也只能略微施一些鄙薄的善心,希望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不要在她面前就消散了。
后来谢飞云跟着贺玉璘回到司令府,晚上翻阅报纸的时候,才发现白天里在树后看见的那个人,竟然正在被通缉。报纸上附的那张照片里,这人依然穿着长衫,戴着白天里她见过的框镜,眉眼很温和。
谢飞云低下头,一个字一个字,很慢很慢地去读报纸上的话。她知晓了这个人原来是工人党的第一批党员,因为领导了叁月十八日的示威抗议,正被北洋军阀视作了眼中钉。
谢飞云轻轻叹一口气,视线越过他的照片,停在他的姓名上。
报纸上写,这个人的名字,叫作乔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