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夏天像一炉炽热的灰烬,热浪从工地的钢筋丛中升腾而起,裹挟着水泥尘和铁锈的气息,漫过每一个汗湿的背脊。高强来到这片工地已有三月,日子如沙漏里的细沙,无声地漏过指缝。他习惯了清晨五点的哨声,习惯了从硬板床上爬起时腰间的酸痛,也习惯了套上那件褪色的工装服,裤腿上永远带着前日的灰痕。他背着那个磨得毛边的帆布包,混在工人的人流里,走进这片钢与泥的荒野。阳光初升,透过高楼的缝隙洒下刺目的光,照在他瘦削的脸上,映出一双冷硬的眼,像被风吹尽了温度的煤渣。
他干活从不含糊,扛钢筋时肩头绷得像铁,搬砖时脚步稳得像桩,汗水顺着额角淌下,滴在滚烫的地面,化作一缕白汽,转瞬消散。工友们笑他像头不知疲倦的牛,可他从不多言,只是低头干活,偶尔蹲在角落点一根烟,烟雾袅袅,模糊了他眼底的锋芒,像一匹被困的孤狼,藏着无人窥见的伤。张恺伦第一次见他,是在那个闷热的午后。高强站在办公室门口,低头递上一张皱得像废纸的名片,声音低沉如砂砾:“张经理,我是高强,谢谢您给我活儿。”张恺伦抬头,撞进那双冷冽的眼,心跳忽地漏了一拍。那张脸瘦削而倔强,眉骨如刀,眼神似深潭下的暗流,藏着股说不出的孤绝。他笑了,接过名片:“行,干得好就留下。”
张恺伦三十五岁,脸庞被烈日雕琢得棱角分明,衬衫袖子卷到肘间,露出结实的小臂。他在工地摸爬滚打十余年,从泥泞里爬到经理的位子,性格如钢筋般硬朗,却藏着一颗细腻的心。对高强,他总有种莫名的偏心。他会悄然调整工单,把搬工具、理材料的轻活留给他,避开那些扛钢筋、推水泥车的苦差。工友们私下嘀咕,张经理怎对这个“闷葫芦”另眼相待,可没人敢问。他只笑笑,眼底藏着一抹柔光,像在守护一株无人问津的野草。
他喜欢找高强吃饭。工地旁的小馆子灯光昏黄,油腻的木桌上摆满啤酒瓶和花生壳,辣子鸡丁的香气混着油烟弥漫开来。他点了两瓶冰啤,招呼高强坐下:“来,吃点热的,别老啃干馒头。”高强推辞,低声说:“张哥,不用,我随便吃点就行。”张恺伦不由分说,把筷子塞进他手里,语气带点霸道:“少废话,吃!”高强拗不过,低头扒了几口饭,辣椒呛得他咳了两声,眼角泛红。张恺伦看着他,嘴角不自觉上扬,递过一瓶啤酒:“慢点,别噎着。”高强接过,低头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火辣辣的,却带起一丝暖意。他抬头看了张恺伦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微光,像荒漠里乍现的绿芽。
张恺伦还会在意他。工地风大,他见高强那件工装薄得像纸,次日便塞给他一件旧夹克,灰蓝色,袖口有点磨损:“拿着,晚上凉,别冻着。”高强愣住,手指攥着衣角,低声说:“谢谢张哥。”他穿上夹克,宽大的肩膀撑起几分硬朗,眼底却掠过一丝复杂的光,像在感激,又像在抗拒。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漂泊,张恺伦的关怀像一盏微弱的灯,照进他冰冷的角落。他把这份好记在心里,当他是大哥,却未曾窥见那盏灯下藏着的炽热。
对张恺伦而言,高强不只是个工人。那股孤独而倔强的气质,像一把无形的钩子,勾住了他的心。他喜欢高强干活时紧绷的背影,喜欢他抽烟时眯眼的模样,喜欢他偶尔露出的疲惫却不屈的神情,像一株风沙中的荆棘,刺痛又迷人。他不敢说出口,怕惊扰这头沉默的狼,只能用行动诉说——少一分重担,多一顿热饭,盼着他能喘口气。可他知道,高强的倔强如铁,融不进温柔,他只能站在一旁,递一瓶水,拍一记肩,将那份情藏在心底,像一团压不住的火,烧得他心口发烫。
这天午后,工地热得像熔炉,空气扭曲着升腾,钢筋烫得能烙手。高强在三楼搬水泥,汗水淌进眼眶,刺得他视线模糊。他扛着一袋水泥,走在狭窄的楼梯上,脚下的木板老旧而湿滑,忽地一颤,他没站稳,水泥袋坠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整个人跟着滚落,楼梯如一条陡峭的深渊,他像一颗坠石,翻滚着撞向墙角,头狠狠磕在水泥墙上,血如暗泉涌出,染红了灰白的地面。他眼前的光影晃动了一下,便坠入无边的黑暗,昏迷前,耳边只剩工友的惊呼,像风中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