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长生默默点头。“小乙，霍老先生并不希望这项科学成就被皇帝利用，特别是去年，那支远征军探险回来，发现星系那一边有人类生存。以皇帝好大喜功又残暴的性格，他势必会发起一场侵略战争。有星系遥远的距离相隔，这场战争最少能拖延至数年，甚至十数年后。”
但是假如皇帝掌握了空间跃迁技术，那么帝国战舰群跨越千亿光年的距离，出现在星系边缘只是分分钟那么简单轻易。
一群心怀恶意的人类，一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对于生活在那片空域的人类来说，无异于残酷的虐杀。
以霍小乙的聪慧，他略一思想便明白了父亲的用心。
“霍老先生，是我见过最有才学最善良的人。”丁长生说。
也是最慈祥的人。霍小乙回想踏上这艘太空船时和父亲的那通对话，那时时间紧迫，父亲首先告诉他的是母亲死亡的真相，以及这些年忙碌工作对他无暇照顾的歉意，而一直以来，他认为父亲最看重的科学研究，却被视为最无关紧要的嘱咐，排在最后。
霍小乙下唇颤抖，又紧紧抿住。
“小乙，我本打算竭尽全力完成你父亲的托付，把你送去星系那边，但后来帝国战舰紧追不休，我又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心理准备。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还有一线生机。”他指指遥远虚空中那艘诡异的太空船。“一旦有回音，我就送你过去。”
此时，后方的帝国舰队已经从惊骇中苏醒，新一轮攻击骤然而起，一**弹轨在黑色空间里划出璀璨的弧光，霍小乙身处的脱牙老舰竭力规避，数次与死神携手。
而那艘悬停在虚空中的银白太空船，不进不退，围观着这场空战，像一个好奇心重的孩子。
丁长生回到指挥厅，一边急促地发布各种命令，一边急切地关注着那艘银白舰船的回应。
帝国河道上的船只有旗语，帝国舰队同样有利用光线联络的舰语。丁长生命令下属不停发送请求帮助的舰语，但对方毫无反应。
霍小乙心想那又不是帝国人，哪里会明白帝国的舰语呢？说不准那艘太空船里的物种正纳闷：看你们逃命的机会也没了，怎么这光还一轮轮扫过来，闪到人眼瞎？
丁长生也想到这个可能性，勉强一笑，问霍小乙：“小乙，你怕不怕？”
霍小乙没有摇头点头，沉吟片刻，忽发奇想说：“丁大哥，奥卡拉海上有幽灵船，太空里为什么不能有幽灵舰？那里面说不准根本没有任何生灵，全靠自动系统航行？”
丁长生愕然，心中立即涌出无限生机：假如全部人撤离到那艘太空船上，以那艘太空船先进的文明，他们是否能逃脱帝国舰队的追击，不言而喻！
只是此念一生，一声轰然巨响，整艘船体震动数下，接着便传来引擎群嗡嗡的蜂鸣。霍小乙和其他人一样，从地上爬起来，使劲吸了吸鼻子，闻到烟气味道，此时，不用听指挥厅里连声仓惶的警报，不用细看光屏上流动的数据，他也知道，脱牙老舰已然受到重创。
丁长生扯扯嘴角。这不是生死存亡时刻，而是死亡前的一瞬，他淡淡地笑着，把指挥厅交付给下属。“小乙，我送你离开。”
霍小乙不知道在这一刻，丁长生做出了什么决定，预备带他去往哪里。他只知道指挥厅里此刻安静非常，甚至连警报声也消失不闻，所有人表情类似，带着那种如归的平静，毫无沮丧绝望。他们望着他，熟悉的，不熟悉的，满满的笑意，眼中是鼓励的目光。
他瞬时明白了那笑容那目光代表什么，忍耐了一个多月的眼泪涌出来，霍小乙顿一顿，吸一口气，面向众人，深深鞠了个躬。
然后他转身跟随丁长生，踉踉跄跄走出指挥厅，走进走廊。
丁长生像在太空船上生活了多年的人，并没有受到一轮轮高磁炮的冲击波带来的影响，步履坚定，稳如磐石。
舰船内部的光带忽明忽暗，他们穿越...
走廊，下了电梯，继续往前。霍小乙发现他们停步在一扇巨大舱门前，里面是来时使用的灭-12。
丁长生问他：“会不会玩这个？”
“玩过模拟机。”帝国第一军事学院招生时有个必考项目，就是模拟驾驶歼击穿梭两用机，霍小乙近几年的暑假都在练习技巧。
“加上自动控制系统，也差不多。”丁长生钻进驾驶舱，帮助霍小乙开启各个掣动按钮。“假如能叩开那艘银白太空船大门，只有半成生存机会。如果不能，你也不过比我们多活几分钟。小乙，你不用对我们感觉抱歉。”他望向霍小乙。
抛下所有人独自逃离，确实违悖君子之道，但此时不是谦让的时刻。
霍小乙明白丁长生的话并无半分虚假，这艘太空船尾翼已断，留在这里唯有一死。而向那艘银白舰船求救，又哪可能如意？
即使获救，谁知道那艘银白舰船里生存着怎样的怪物？《帝国异物志》有大量的图绘和影像，各大博物馆也有无数标本，在这个星系生存的生灵并不只有人类。
他安静地坐上驾驶椅，握住操纵杆。
丁长生掏出米粒大小的记忆芯，掂在掌心留恋地看了一眼，然后交给他。“你父亲大半生的心血，都在这里了。”
霍小乙心知那是父亲最后传输来的所有实验数据，以及最终那个暗物质粒子突破质能定律公式。假以时日，将这项科学成就转化为科技，空间跃迁达成，帝国的军队将无可阻挡。
霍小乙刹那明白，为什么父亲会说，帝国，将有更多挨饿的孩童，更多悲痛的妇女。
他问：“丁大哥，你本来计划带着我父亲的研究成果去哪里？”
“去另外那个星系，那个叫做联邦的国家。帝国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义军，推翻皇帝的千年统治，但是，还不够，我们需要盟友。你父亲的研究成果，在必要时，就是我们的谈判筹码。”丁长生心有遗憾，“假如，你有机会逃生，代我去看一看那个国家，是否像传说中那样，是一片乐土。”
霍小乙点点头，郑重接过那粒记忆芯，含在舌下。
舱门开启，舰桥探出。灭-12像夜空里一只夜莺，飞出栖巢，向那艘银白太空船而去。
***
霍小乙爱好极其广泛，阅读是其中之一。《帝国异物志》是他长期订阅的电子期刊，但是，搜索记忆，眼前这艘太空船的怪兽身形，他从未在《异物志》里见到过。
丁长生说，这艘太空船必定有比帝国更先进优秀的文明。
文明的诞生与发展需要经过漫长岁月来积累沉淀。在十五岁的霍小乙心中，帝国的千年历史源远流长，假如超越帝国，那么，对方是怎样一种神奇的存在？
难道和史册记载的，那些发现帝星，并且用无尽勇气和智慧生存下来的先祖们的母星一样，也拥有数千年的历史？
灭-12在这艘银白太空船附近游弋，像霍小乙先前猜测的，这艘悬停在黑暗虚空中的太空船犹如幽灵，纹丝不动，只有怪兽的双眼透出两道粗圆的射线状光芒。
霍小乙调整灭-12的方向，只见遥远太空处，丁长生所在的太空船尾部脱落，船体虽然有合金装甲护盾保护，但在猛烈的炮火下，依然周身残损，惨烈不堪。
帝国舰队已经迫近，霍小乙凝目细看，只见数个黑漆漆的舰船腹部舱门打开，闪出一道道光影。
他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那是帝国远征军机械装甲师的机甲大队！
他们利用机甲离舰作战！他们要活捉丁大哥和其他人！
不对，他们想要的是父亲传输来的数据。
霍小乙一时感觉舌下那粒记忆芯苦涩无比。
机甲被强大的推动器推动着，在太空里留下道道光弧，向脱牙老舰扑杀过去。他们粘附在合金舰体上，一起挥动机械手臂，切割厚重的舱壁。不过数秒，密密麻麻的机甲群蜂拥而入，被切割后舍弃的那块巨大舱壁残骸漂浮在太空里。
而丁大哥所在那艘太空船，尾部被击毁，动力系统停止了工作，所以只能沉默着，没有任何反抗，像一个无助的老人。
霍小乙想象此时太空船里，帝国机甲们用巨大的机械臂挥开所有障碍，所经之处，设施损毁，金属火花四溅，那些带着平静的微笑送他离开的人们，伏地哀哀，血染四壁……
就在这时，忽然间，那艘太空船灯光大作，霍小乙运足目力，这才确信丁大哥的那艘太空船重新启动了起来，如同垂死的人拼尽最后一口气，船身不进反退，以绝伦的速度，向帝国舰队急掠。
足以震撼天地的撞击，无声却剧烈的爆炸，火光点亮了这片星域，随即，爆炸后的尘埃和残骸以圆环形散开，一**的，几乎要蔓延到霍小乙的灭-12面前。
丁大哥诱敌深入，以整艘太空船，以船上所有生命完成了这一个多月来，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反击！
虽死无憾。
霍小乙不知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遥望许久，烟尘已然散开，露出帝国舰队剩余数只战舰的身影。他知道帝国舰队想必早已发现有人事先离去，也已锁定了身下的灭-12。
霍小乙惨然一笑，非但没有任何恐慌，反而血脉沸腾，胸中生出熊熊胆气。即使是死，他也一样能和丁大哥一般，死得轰轰烈烈！
他关闭灭-12上的自动飞行系统，准备将引擎一推到底，像丁大哥那样，义无反顾冲进兽群似的帝国舰队。
只是一秒，他眼角余光瞥见操纵室里的光屏，不由呆住了。
身后那艘银白太空船，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开启了腹部的舱门。黑洞洞的，像巨兽之口，危险又诱人。
他一时难以抉择。紧张时泛起的唾液由舌下生出，他用舌尖盘弄那粒记忆芯，不由想起父亲临别之语，“你母亲最大的心愿是你能好好生活，快快乐乐”。
他又想起丁大哥最后那句话，“假如，你有机会逃生，代我去看一看那个国家，是否像传说中那样，是一片乐土”。
霍小乙凝目望了一眼那几艘向他前进而来的帝国战舰，咬紧牙根，将灭-12调整方向，飞向那只银白巨型怪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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