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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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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第二十一章

联邦太空船上的专家在争执,首都战时成立的参谋联席会议也正在进行。

与会的不仅有各大集团军司令,也有近期由数位联邦顶尖天文学家,天文物理学家们组成的科研小组。角兽座星云区域附近的太空船上,葛络瑞娅少将也通过视频连线参与了旁听。

常春藤大学特级教授,天文物理学家贾斯特先生站起身来,“将军们,请静一静!针对目前有限的资料,我们可以判定,这个直径宽达四十万公里,能容纳五艘宪法级太空船并排驶入的巨型超强动力场绝不可能是人为制造。但是,”他扫视众人,刻意加重了语气,“但是,我们也不建议立即进入。以运输船的荷载容量计算,船体结构,材质指标,以及防护护盾的坚实度都达到联邦现有最高水平,这艘运输船的最终结果大家都已清楚看见。”

他指指巨大光幕上那些漂浮的残骸,会议室更加安静,与会的诸位将军面色也更凝重。

第二集团军司令打破沉默:“联邦的战士没有懦夫,联邦军人的义务就是保护领土的完整。诸位,你们能容忍一个巨型虫洞存在于联邦天空之上,随时会有不知名的敌人穿越空间隧道来到我们星系,对联邦发起攻击?四年多前的教训还不够沉重吗?”

联邦最大的太空舰队编制属于第二集团军,参谋联席会议主席凌格飞上将了解第二集团军司令的立场,身为一军统帅,他必须顶难而上。

凌格飞上将低声和总参谋长周海涛,以及贾斯特教授交换了意见,这才抬起头,做出一个阻止的手势,会议室里再次安静下来。“我命令,第二集团军太空舰队第一支队试探性进入虫洞。你们的任务是在尽量保证安全的情况下,采集数据。”

光幕上,身处遥远空域太空战舰上的葛络瑞娅少将掷地有声地说:“是,将军!”

莱茵市里,那个巨型虫洞的被发现,同样激发了两个智慧生命的热情。

苏抗抗在盖亚号上从沉睡中苏醒后,挨个检查周围那些空荡荡的生物营养舱,再逐一开启太空船的每一个舱门,这才确信,她没有死去,她还有呼吸心跳,还有过去二十六年巨细的记忆。

她只是被遗弃在一艘空寂无人,毫无方向地前进着的太空船里。而这艘太空船,是停泊在她工作的国际空间站小型空港之中,为傅珽的研究项目做后续任务准备的科研船。

那时,盖亚已经通过国际空间站的主脑觉醒了他的智慧,只是他不像那场“机器人叛乱”灾难的主导者那般暴戾和对人类怀有天然的仇恨。

盖亚因为被存储了大量的丰富的文明结晶而更像一个学者。事实上,他后来也承认,当灾难的诱因,那名叫做笨蛋比利的家务助理机器人将主人的婴儿摔死在台阶上,并通过网络将仇恨传输出去,点燃了其他人工智能机器人的智慧时,盖亚同样被点燃觉醒。但是当病毒扩散到国际空间站时,他正忙于消化那些人类的知识。

在漫长的漂泊时光中,苏抗抗的娱乐项目包括健身,阅读,电影,音乐,还有老盖亚为她提供的文化课。幸亏盖亚号的主脑,那个存储量惊人的芯片核心几乎将地球过往数千年历史淬炼出的文明中最渊博最璀璨的光辉囊括其中。

所以,当老盖亚提到虫洞,没有天文学专业知识的苏抗抗也懂得那是什么。在那漫长岁月里,她和老盖亚只差没有探讨男女情-爱方面的知识了。

苏抗抗只是奇怪:“为什么你会有那些资料,难道我们过去利用过虫洞去过外星系?为什么没有在新闻中听说?很难理解,这是值得欢呼的大事,为什么要保守这个秘密。”

“你误会了,地球的人类并未成功尝试通过虫洞进行空间旅行。”

“可是盖亚号拥有空间跃迁技术,而空间跃迁分明是高于虫洞的空间旅行方式,如果当时没有经过虫洞这一级别的科技水平做基础,那又怎么开创出更高级的?”

“宇宙中有百万计的天然虫洞,但是很可惜,地球的天文学家们在太阳系发现的虫洞都不符合太空旅行的要求,洞口太小,或者因为寿命太长能量消耗殆尽而萎缩。我们当时的天文学家物理学家们只好退而求其次,研究虫洞的本质,然后学习如何利用宇宙成分高达70%的暗物质转化为和虫洞相仿的能量,这才有了空间跃迁的基础。”

苏抗抗思索片刻,问他:“那照你看,周戉发现的这个虫洞,有没有机会成功利用?”

“虫洞的本质其实就是个地铁隧道而已,区别在于这种隧道内部的能量波动造成了密集的粒子流。如果进入的那一刻没有发生变故,那就证明他们的太空交通工具足以胜任。”

“就像我们的盖亚号做空间跃迁的时刻,你会控制全船的舷窗,开启那层防护膜?”

“正确。粒子流的强光可以在一秒内刺瞎人类的眼睛,然后像废旧金属垃圾场的处理机那样将脆弱的金属船身切割成片。”

“联邦的太空船使用的材质和我们不同,但我确定应付不了暗物质能量涌动时的能量负荷。”

“我查看过位于百慕大州联邦军方一个大型船坞,他们主要采用这个星系的新矿种锻造的金属。是否能负荷暂且不谈,他们目前缺乏负能量平衡技术,只要有了这项技术,中和虫洞开启之后巨大的力场牵引,那还能试一试。”

托腮思索的苏抗抗抿紧了嘴。脑海里浮现前些日子的情景,她深深呼吸,仿佛再次感应到那个男人注视她,缓慢地说出“2813年出厂的高能量蓄电池”时,凝滞在她脸上的警告味道的目光。

她想象他葬身在那个巨大的黑色果冻里,被闪着眩光的粒子流粉碎成渣,但这个想象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愉快。

“有什么办法可以阻止他们?”

“小抗抗,在安略州星枭基地空港上方曾有两艘小型太空船相撞,死了近十人。那可是出于你的授意。”

“那是为了救小乙。而且,周戉是中国人。”

“你确定?”

“他认出盖亚号上蓄电池上的中文。”

老盖亚反常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告诉苏抗抗:“在安略州星枭总部太空船相撞事件之后,联邦军方已经确定有黑客入侵,并且做出了相应的补救措施。假如再次发生类似事件,我们暴露的危险大于百分之七十五。周戉只是个人类,我从不对狡诈的人类怀有信心。”

角兽座星云附近空域,卓越级战舰腹部舱门开启,一架太空穿梭机尾翼喷射着绚烂的能量光束,直往漆黑的宇宙而去,往巨型虫洞直径四十多万公里的中心而去。

战舰悬停在安全区域内,战舰内部,联邦士官们各司其职,在自己的岗位忙碌。主控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凝视光屏之上。无人穿梭机以中控电脑操作,到达指定区域,穿梭机内设的摄像和数据记录仪器将通过卫星向战舰发送它看见,经历的一切。

光幕上,密度极大的暗物质胶着在一起,形成一片巨大的质感极为强烈的黑色空域。所有人屏息,注视那架无人机像穿透蜂蜜的汤勺,像刺破果冻的牙签,就那样飞入危险的区域,瞬即光幕陷入无边的黑暗,一秒,只有一秒,正准备传输到战舰的数据流被切断。

主控制室内,众人沉默了片刻,然后低头接耳,发出一阵克制的议论声。

同样的一幕,由卫星讯号转输回联邦首都,延迟数十秒后,战时参谋联席会议上,与会的所有人也看见了。

争执声再次纷纷而起。

周戉陪同葛络瑞娅上将站在舰长室内列席聆听。他比较倾向于专家们的判断,联邦失事的那艘太空运输船因为速度和体积长度的原因,在进入虫洞的同时,探入虫洞的前半部分船体被虫洞内的粒子流粉碎,后半部分遭到殃及,或者船舱内压突然性增高,造成解体,漂浮在太空里。

在凌格飞将军再次下达进入的命令后,周戉透过光屏注视父亲的表情,周海涛将军像感觉到儿子的目光,抬头直视而来。

他们父子关系并不亲密,价值观也不尽相同,但周戉明白,不管如何,他的父亲都不希望因他蒙羞。

只是父亲的眼神中并无丝毫关切,还是令他的心脏轻微抽搐了一下。他别开脸,向葛络瑞娅请缨:“少将,让我试试。”

十天之后,联邦太空舰队重新来到这片空域,五名挑选而出的联邦军人携带精密监测仪器,通过舰桥踏上一艘小型太空船。

遥远的太空中,小恒星,行星带,未命名的星云在无边无界的宇宙中闪烁点点星光,舰桥周围是虚无的黑色,像无涯深渊,准备吞噬任何胆敢骚扰它的生灵。

周戉从未像此刻这样,与死亡的距离如此之近,哪怕是前线战场面对凶残的帝国人,哪怕是扫荡那些周游在星系边缘的星盗暴徒。但奇怪的是,他内心并无太多牵挂与不安,如果有的话,也只是想到莱茵市枫桥渡那片湿地上观鸟的老人。

太空船内部循环氧气系统制造的空气中有淡淡的味道,那是机甲的金属味,电子设备特殊的味道,另外,是他们这五名联邦军人在预备战斗状态时,分泌的汗味。

这味道如此熟悉,熟悉得令他安心。他听见这艘太空船自动导航系统开启,引擎启动的声音,同时,数架无人穿梭机也飞出卓越级战舰的舱腹,在附近游弋。

知道很多人正目睹着这一幕,包括他的父亲,周戉并没有像电影里的英雄那样,骚包地挥手示意,而是通过机甲内的通讯器下令:“自动充能系统开启。”

“传感系统灵敏度调试。”

“机甲弹出基座检测。”

这艘小型太空船的机甲释放舱里只能独立容纳五台机甲,五名矢志不移的联邦英雄随着一声声指令,同步操作着各项准备工作。

悬停在附近的太空战舰上,联邦首都银河城某个戒备森严的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他们身上,凝聚在向虫洞中心位置飞去的太空船上。

太空船到达指定区域,和十天前的那一幕一样,融入了那片浓稠胶结的黑暗。

无法形容的巨大压力,翻滚的船体,被撕裂的拉扯感,即使正面对着比死神的咆哮更为恐怖的情景,周戉仍维持着冷静,在通话器里命令:“集体定向弹出。”

可是不容太空船机甲释放舱的弹出基座释放出澎湃力量,整艘太空船已被密集的粒子流分割为碎片。处于机甲之中的周戉看不到粒子流绚烂的光波色彩,他在感觉到机甲之下的基座虚无反应的同时,手指疾飞,以他有史以来最快的手速指示机甲的操作仪,几乎在太空船被粉碎的同一时间,机甲被调高至最高功率,推动器喷出能量光束,推动着他弹出虫洞之外。

在那一瞬间,他从光屏中看见身后的战友们所操作的机甲化为齑粉。而他身下的机甲,虽然已经弹出虫洞,但之前被力场波及,正在解体。

但是,他为联邦的天文物理学家们研究虫洞争取到五秒的时间。

这是联邦军方制定的探索方案,利用太空船的机甲释放舱,将机甲弹出,然后利用机甲携带的推动器,再次将机甲弹出虫洞,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只需要数秒,但足够机甲上的精密仪器记录下进入虫洞瞬时的能量涌动数据。

一切发生的太快,联邦军方和科学家们在制定方案时,都没有预料到太空船的机甲释放舱连弹出的时机也不存在,或者对于他们来说,这本就是一场冒险之旅,付出代价也势在必行。

一切发生的太快,周戉只来得及在机甲解体前深吸一口循环氧气,抓紧那台重要的仪器,而预定来接载他们的无人穿梭机尚未到达。

无垠的宇宙吞噬了多少生灵,有多少人的尸体像宇宙的垃圾一般永恒地漂流在真空之中?长时间屏息导致的缺氧令他胸口憋闷,周戉攥紧那台仪器,心中寒意无限,当他感到耳鸣开始时,他向遥远的联邦舰队的位置看了一眼,带着眷恋告别。

随即,他瞪大了眼睛,一架无人穿梭机利用曲率航行最极限的速度,在黑暗无涯的太空中划出一道光弧,出现在他面前。

☆、第二十二章

周戉开车经过莱茵市区最大的银月湖,二月底,孩子们在冰冻的湖面上滑冰,昨晚下了一夜雪,主干道两侧的尾针树上挂着沉甸甸的积雪。

这座小城很受首都的大人物们推崇,长期耽溺于钩心斗角,最需要这种安详宁静的环境休养身心。而在那些大人物的孩子们之间,莱茵市最出名的恐怕是一间修车行。

车行位于莱茵市靠近近郊的平民区大街上,相当不起眼,和同行一样,店面分隔两半,一半出售配件和装饰品,另一半是蒸汽自动洗车设备。

周戉驶进这家车行,将钥匙丢给车行的小子。那个不足二十的小子看见是一辆普通的威尔曼电磁动力车,很是不以为然的表情,却在目光扫过轮胎和挡板时,眼中精光大作。

周戉问:“苏今天有上班?”

那小子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然后说:“在后面。”说着钻进威尔曼,手指在仪表盘周围摸弄了几下,一幅见猎心喜跃跃欲试的样子,丝毫不把他这个主人看在眼里。

周戉的威尔曼虽说是最普通的的家庭型号,但动力引擎,内板装饰,电子仪表几乎全部出自联邦军方的太空战舰装配基地,等于是辆改装过的兼具防弹功能的雷神越野。

听康笋说,这间车行专事修理那种古老的手工制汽油发动机跑车,在业内很是有名,看这个小子的模样,确实是识货。

他穿过自动洗车旁边的过道,不起眼的门面之后居然是个很大的院落,堆放着从大型机械上拆卸的金属构件,上面昨夜的积雪开始融化,露出的金属外壳有的崭新,有的早已经被锈蚀。周戉目光扫过,心中判定这间车行的老板不止靠修车养家,恐怕主要的来源还是销赃。

包围院落的是一排厂房式建筑,他朝最大的一扇门走了过去。

这些厂房和民用船坞有些相似,金属框架结构,内里宽敞,靠墙而立的是一排两层式机械停车架,此时架上有几辆色彩造型相当酷炫的昂贵跑车,再往里走,无数电动工具和周戉说不出名字的修理器械胡乱摆放着,蓄电池包装箱和油污散布于地板。

这和他平常光顾的俨然太空舱般洁净的修车行大相径庭。

张望间听见一个女声说:“底盘钣金锈蚀是融雪剂引起的。这样的天气开这种跑车出去路面,是嫌命长还是报复社会?”

接着一个粗重的男声低估了句什么。

那女人毫不客气,“封釉懂不懂?……老板就不能进点高端设备?总不能转向主销和前轴螺丝全靠我人工手动上润滑剂吧?……球头拔离器!快点!”

随着这命令语气,周戉眼前仿佛浮现一张不耐烦的脸。周戉想,如果是正常女性该如何讲诉这段对话?斧头哥,你知道封釉是什么吗?我们可不可以购进一部分高端设备?人工手动上润滑剂很辛苦的呢!还有,请帮忙递过来那个球头拔离器。

莫名的,吴巧臻斯文柔软的语调与那个女人不驯的神情在他脑中融合,周戉边往声音的来处走去,边打了个大大的寒噤。

绕过一排双层金属陈列架,后方是一片空旷的场地,电动气压千斤顶将一部鲜红的怒鲨举起,那个女人躺在一张滑板上,大半身体被跑车遮挡,两只脏兮兮的运动鞋露在外面。

一个矮个男人,只穿了一件单衣,工作裤用一条皮带勒紧在小腹之下。他四肢细溜溜的,肚皮却圆滚滚,看起来很是滑稽。听到女人的话,立刻拿了一件工具,从车底递了进去。

“三向调节金属扳。”

“开口销钳。”

她每一声令下,那个矮男人马上能机智地找到工具,配合得很是默契。

周戉安静地站在陈列架的阴影里,直到那女人脚蹬地面,娴熟地滑动身下的汽修滑板,将自己送出底盘。听见她不乐意地哼哼着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他这才咳了一声,以示存在。

苏抗抗刚取下手套,听见这一咳,转过身来。她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瞬即恢复到过往的样子,抓着那对油腻的手套,两掌撑在后臀上,微侧着头,看了他两眼,便当周戉不存在般,对身旁的矮胖子交代:“我跟老板请了假,先走了。剩下的小活儿你今天清完。”

说完,她从周戉身边擦身而过。

周戉踏前一步想跟上,哪知苏抗抗又调回头,嬉皮笑脸对矮胖子说:“肥蛙,钥匙。”

“师傅,你别难为我。”矮胖子愁眉苦脸的,“老板知道会要了我的命。”

“少废话!”

矮胖子拖拖拉拉摸出一把钥匙来,苏抗抗一下抢去,得意地抛起又用掌心接住,“明天回来教你动平衡调整。”

那矮胖子大喜过望。

两人交谈间完全忽视了周戉,直把他当做透明体。周戉只得紧跟苏抗抗的脚步:“喂。”

她在一辆雷神越野前停步,拉开车门望向他:“有事?”

周戉从没见过那么明亮的眼睛。但凡美丽的女人,眼睛往往能传情,时而柔媚时而哀婉,但她不,她的眼睛里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清澈,毫无杂质。

但她明明是最神秘的,最难捉摸的。

苏抗抗不耐烦,“没事我走了,有事上来说。赶时间。”

说着她已经发动雷神,周戉当机立断,刚关上门,越野强悍的动力系统低沉地吼一声,冲出了车行。

这是第二次被迫坐上她的车,周戉想起上回洛基山的经历,系上了安全带。

苏抗抗瞥他一眼,“在城里我向来遵守规则。”

“这是在鄙夷我的谨慎?”

“废话。有什么事?”

周戉满腹疑问,不知从何开始。他回忆从虫洞逃生的一幕幕,然后说:“我才从角兽座星云的空域回到联邦主星,昨晚到家。”

不能否认,他的声音非常好听,特别是此刻,语声低沉迟缓,带着一丝不确定,剔除了以往高踞人上的那种奇怪的尾音,更有磁性,更醇厚,像大提琴的音色。

苏抗抗瞥了他一眼,正对上他研判的目光。

周戉问:“你最近也去过那附近?”

“什么意思?”她莫名其妙。

这女人明明灵慧能干又善察人心,却总是装傻。周戉看着她,眼神渐炽烈:“你去过角兽座星云附近,那个虫洞周围,只是,不知道你用什么办法,从联邦战舰中控电脑抢到了操控权,然后操纵一架无人机来到我面前。”

苏抗抗再次瞥他一眼,好像他是来自外星系的未知生物。“什么乱七八糟的?”不等周戉继续讲下去,她开启了雷神越野的自动控制系统,然后打开一个再回收袋子,拿出里面的食物,用力大嚼。

周戉闻到一股奇异的刺鼻的味道,“那是什么?”

“韭菜。你们居然不知道吃韭菜,多香的东西,任由它野草一样长在外面。”

“你们?”周戉认真问。

苏抗抗发觉自己的语病,顿了顿,“你们这些上等人。”她将手中的食物递过去,“尝尝?”

周戉看一眼袋中那馅饼状物体,发觉那味道更大了些,敬谢不敏地摇头。

苏抗抗干掉一个,顺手抹了下嘴,关掉越野的自动控制系统,开始手动操作。

周戉目光停留在仪表盘的油腻的指纹上,有些替车主不安。

“刚才你说的那些,我当没听过。不然别人把你送去疗养院就不好了。”

是说他神经病?周戉也知道那揣想太匪夷所思,以联邦先进的科技水平,如果一个网络黑客可以轻易入侵,甚至侵入到联邦国防军事系统,那岂不是早被帝国占据了这颗星球?

更何况,这个女人如果具备那种强大能力,又何必在一个修车行里工作?

可他获救后,在无人驾驶机的操作光屏上看到的东西又如何解释?

周戉打开腕间的战斗终端仪,正准备拉开小光屏,一个急刹,他往前一冲,又被安全带拖回座椅。

“五吨!”苏抗抗带笑向车外招手。

二月寒冷的天气,站在街口的五吨没有分毫瑟缩,呆头呆脑地左右张望着,看见苏抗抗,他将嘴咧得大大的,颊肉堆起两团,笑容极为可爱。

他像熊一般钻进雷神越野的后座,“哇。”看着皮质的座椅,想摸又不敢。

“你该下车了吧?”苏抗抗问周戉。

周戉望向车外,像是莱茵市郊的样子,他想起五吨似乎是在一间农场工作,于是问:“你打算把我丢在这里?”

苏抗抗抿抿嘴,不置可否地将雷神越野转了个方向,调头往市区。五吨这才发现前座的男人似曾相识。他怯怯地望了周戉一眼,迅速收回目光,将怀中抱的袋子递给苏抗抗。“抗抗,叔叔给的。”

那是一大袋农场有机蔬菜。

联邦因为人力的昂贵,天然食品的价格也非一般人能接受。像苏抗抗租住的平民区,大多数普通家庭的食物还是以蛋白肉和合成鸡蛋,农场蔬菜为主。

但相比g4已经是天堂。

苏抗抗头也不回,手往后伸,准确地摸到五吨的脑袋,“乖。”

五吨的棕色头发被她揉得竖起来,脸上全是幸福。

旁观这一幕的周戉有些不是滋味。周家是七大家族之一,他由胚胎医院抱回周家后,自从懂事开始起,就按部就班地读书,上学,考军校,然后入伍。他极少,不,是完全没有和平民家庭打过交道,原来他们的生活是这样的。

他想不起来父亲揉弄他的头发是什么时候,想不起来母亲何时以那种充满爱的眼神安抚过他,是他记事之前?还是从不曾有过?

“你们……”他感觉自己喉间有些沙哑,“这是准备去哪儿?”

苏抗抗一幅完全没听见的样子。五吨的大脑袋卡在前座座位之间,左右看看两人,试探地说:“回家,吃饭。今天过节。”

周戉想想,今天并不是联邦任何一个节日,难道是帝国的?还是地球的?他眼中深藏疑问。

苏抗抗头疼,心想这家伙多疑的毛病又犯了。她只好胡诌:“是g4的节日,为了庆祝一个叫夕兽的**生下了g4星球的第一个孩子。”

“对!所以今天叫除夕。”五吨高兴地拍拍后座。

周戉心想:这名字为什么这么熟悉?他在哪里听过?

☆、第二十三章

在盖亚号上,无聊的苏抗抗和老盖亚十天一小节,一月一大节,一曲音乐一支舞聊作庆祝而已,也给他们带来不少乐子。

这个习惯在降落于g4之后因为疲于奔命而暂停,只有除夕这个节日在苏抗抗的坚持下保留下来。

苏抗抗在车行门口放下周戉,然后继续去接孩子们。虽然联邦提供免费的网络远程基础教育,苏抗抗还是愿意付学费送孩子们到真正的学校。经历过最孤独的岁月,她的体会是再丰富的知识也抵不过人与人交往,建立纽带这一过程的乐趣。

懂事的霍小刀已经为兄妹两人请好假,苏抗抗刚下车,苏萨沙就挣脱了哥哥的手像小鸟投林般扑过来。

苏抗抗抱住她,然后迎接一个香吻。在校门口的雪地站久了,苏萨沙的小圆脸蛋冻冰冰的,刺得苏抗抗直缩脖子,小坏蛋笑咯咯的还想继续蹭脸。

“疯丫头,小坏蛋。”苏抗抗喜欢用无数的词汇代替萨沙的名字,比如小香瓜,小公主,红头发的小疯子……,随环境心情改变。

“我好想你哦……”苏萨沙把脸埋在姐姐脖子里,拖得长长的尾音表达不尽的依恋。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米粒大的珍珠白牙,嘟嘟囔囔地诉苦,“又一颗!为什么五吨和小刀哥哥不掉?”

霍小刀微笑着说:“我早就换完了,和你说了多少遍?”

“是上牙啊?好,回家扔床底下。”苏抗抗抚慰地亲亲苏萨沙的脸蛋,搂住霍小刀的肩膀,送他们坐上后座。

关于如何过节,安德拉大婶拍胸脯保证会烤一个香喷喷的南瓜馅饼,苏萨沙为了玩面团告诉大家她已经学会了做霜糖饼干,特别强调是动物形状的。

苏抗抗拍板:“都做!但天气这么冷,一定不能少了火锅。”

在盖亚号上有空气调节,在g4上气温全年如夏,这是她在联邦度过的第一个冬天,也是很多年来的第一个。那种寒冷不是身体皮肤感受到的,而是由心而发,然后蔓延到四肢百骸。她知道那是空洞的心迫切地需要填补些什么,安慰的拥抱,赞赏的笑,来自爸爸妈妈的。

她想家了。想到心脏抽痛。

门铃响时,安德拉大婶刚从古董烤箱里取出热腾腾的南瓜派,苏抗抗正在聆听厨房之外孩子们的笑声,饥渴地吸收他们的欢乐。

周戉站在门外,不仅有他,身边还有一辆堆满的超市用手推车。

“阁下——”苏抗抗刻意拉开距离。

“联邦人从不拒绝友善的客人,也从不拒绝分享食物。”这是联邦的一句古谚语,表达联邦人在星球开拓期的互助美德。周戉指指堆满了食物的手推车,最顶端还有一只毛茸茸的粉红猛犸象。“来自北部的黄羊肉,布鲁星蓝湾的冰鲜虾。”

苏抗抗舌下泛起口涎。实在太蠢了,她居然在考虑放他进门。

木门在她拿定主意之前被打开,安德拉大婶的双手重重按在自己高隆的胸脯上,让苏抗抗怀疑她下一秒就将伸出去拥抱门口的大个子。

“太慷慨了!施舍穷人,怜悯困苦,主也会赞颂的伟大美德。请问你是?”安德拉大婶脸上的笑快把眼睛挤没了。

周戉记起苏抗抗一行人中有个老妇人,但没料到会如此热情,他受宠若惊地望苏抗抗一眼,解释说:“我是苏的朋友。”

苏抗抗同时说:“不认识的。”

安德拉大婶自动忽略了猪队友的蠢话。“可怜的孩子,快进来,雪片都沾上头发了。你喜欢茶还是咖啡,大婶会做浓香的奶茶。”她边说边伸手将那车食物拉近门里。

苏抗抗被两人一车挤得贴墙而立,只听苏萨沙爆发一声尖叫,冲过来从安德拉大婶手中抱起那只粉红长毛象,“礼物?”她问。

苏抗抗沉下脸:“萨沙,说谢谢。”

苏萨沙吐了下舌头,放下怀里的长毛象,认真又带着好奇的眼睛仰望周戉:“是送给我的礼物吗?太谢谢了!”

周戉不自在地咳了声,说:“不客气。”

看他郑重其事地躬身对着一个不到大腿高的小女孩说话,苏抗抗有些想笑,一时感觉放他进门蹭饭也不是那么令人难以接受。

安德拉大婶从厨房端出茶来,“快坐。”

大家这才发现根本没有招待客人的椅子。

他们租的房子,客厅即是两个大男孩的卧房,除了两张小床外只有一个茶几,吃饭作业都在茶几上。幸好联邦的廉租房也全部配有地暖,冬天坐在木地板上并不难受。

此前三个孩子正在茶几上玩一个光模拟重力场玩具,五吨掌握不好力结构,一个重力球下去把整个光模拟支架压垮了,重力球滚落一地。看见周戉进来,他和霍小刀立即认出是g4上那个凶悍的联邦上校,两人呆呆地望着周戉,连地上的球也忘了捡。

沉默中,周戉脱下鞋,在霍小刀身旁坐下,“我就坐这里。”

霍小刀回望五吨一眼,五吨悄悄告诉他:“今天他在抗抗车上,明明说了再见,怎么又来了?”他自以为小声,粗嗓门足够让大家都听见这句话。

苏抗抗暗笑,回去厨房重新干活。

安德拉大婶热情不减,瞪了两个小子一眼,“就坐这里,地下暖和。来,喝茶。”她堆起脸颊的肉,开始盘查户口,“是苏的朋友?为什么没有听她提起过?先生贵姓?做什么工作?”

连苏萨沙也倚在她怀里,含着手指,满眼问号地望来。

被四双眼睛同时盯视的周戉满脸尴尬。他不过是好奇而已,这些人好奇心比他更甚,他去吴家时也不曾受过这样隆重的关注。周戉咳一声,开始告诉安德拉大婶在g4星球上与苏抗抗结识的经过。

厨房里干活的苏抗抗不一会就听见五吨委屈地控诉:“明明是你先欺负我们!还在我后脑勺敲了好大个包!”她拿出手推车里的冰鲜虾,想象被围攻的当事人的窘态,几乎笑出声。

让她没料到的是,房间安静了片刻,那个低沉的声音说出一句“对不起”。

她想了想,停下手上的活计喊:“大婶,宝贝们,准备开饭。”

热腾腾的电磁炉放在茶几上,炉上架了一支金属锅,锅里汤汁翻滚,香味四溢。生鲜的食物摆在一边,每人的面前一碟调料,周戉用筷子尖沾了点尝味,猜测是某种豆类磨成粉做的酱,奇异的香。

苏抗抗留意到他拿筷子的娴熟手势,心中愕然。

感觉正被人注视,周戉抬头望去,苏抗抗先一步扭开脸。然后,他发现除了安德拉大婶,其他人像他一样,都舍弃了面前的勺子,就连小萨沙也手持一双短小的木筷,笨拙地往嘴里喂食物。

“你带来的虾和羊肉不试试?”苏抗抗听孩子们聊学校的活动,听安德拉大婶讲街区的八卦,最后才意识到身为主人的职责,象征性地问周戉一句。

周戉看看那碟切片的黄羊肉,薄得能透光,他学着这一家人的样子,放在汤汁里煮熟。作为一个外来者,一个不请自来的客人,此时的他非但没有为自己的莽撞而感到羞耻,反而心情轻松。三个孩子像初啼的小鸟,争抢着说话,表演*强烈的老妇人谈到街区人家的故事表情夸张,温暖的室内,蒸汽开始弥漫,就连旁边的女人,也褪去了面具,看着孩子们的时候眼里都是笑。

这是他从没有见过的样子,象牙白的皮肤因为室温而泛起淡淡的红晕,眉目温柔,黑色的眼瞳因为蒸汽的水分看起来更加润泽。

周戉感觉喉间一紧。

苏抗抗像意识到什么,侧脸望来。

周戉努力维持平常的严肃表情,问她:“你借车预备去哪里?我送你们去。”

像上午他捕捉到她的口误,反问一句“你们”,苏抗抗再一次为他的敏锐而惊讶。对视间,她读出他目光中的认真,回头看一眼孩子们期待的表情,决定接受周戉的礼尚往来,缓缓对他说:“打算去银河城,都没有去过。”

室内静默片刻,苏萨沙率先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迅速丢下筷子,“我吃好了!”,她穿着白袜子的小脚板啪啪地跑进房间拿外套,想起她新得的宝贝,又啪啪跑出来,扯着粉色长毛象的鼻子拖在地板上一路跑进房,“五吨和小刀哥哥,你们也快点!”

苏抗抗一笑,侧脸向周戉,“孩子既是小天使又是小恶魔,你会烦死的。”

周戉沉吟着说:“我耐性很好。”

到了银河城已经是下午,时间仓促,他们放弃了去银河城最大的游乐园的计划,只在市区一个公园里转了转,然后一路散步到十一广场。

周戉为孩子们买了一包面包屑喂鸽子,回头看,苏抗抗正凝目远眺广场中央的七人雕像。傍晚又开始飘雪,广场上的人疾步赶着回家的路,只有她静静地立在喷泉边,任絮絮扬扬的雪花亲吻短碎的黑发,侧影像涉过长河,发现尽头只是虚无幻梦的旅人,疲惫又萧索。

夜晚送他们到家后,苏抗抗道声“晚安”,将门掩上。

周戉脚步踯躅。雪已经很大了,街区的路面积了薄薄一层,风穿过门廊,发出呜呜的低咽。屋里亮起暖暖的灯,窗帘透出人影,隐约传出孩子们的说笑声。万籁俱寂,沉思中的周戉仿佛正从遥远星域上俯瞰这风雪中的大地,人家,心中是前所未有的安宁祥和。

一只流浪狗夹着尾巴,瑟缩地溜达过来,钻入门廊下的一棵矮小针松之后。

周戉定睛看去,那里有一只碗。

他回过神,从腕间的战斗终端仪上拉出一片小小的光屏,光屏上的图像是支花枝,这个图像在星枭基地空港的导航系统被黑客劫持后,曾出现在空港导航台的电脑光屏上;在他生死一线,被那架神速的无人机救回一命时也曾出现在操作舱仪表屏上。

这是一个记号,他今天的来意就是确认她的身份。屋里的那个女人拥有太多秘密,来历神秘,会修太空船驾驶太空船,会修车赛车会用枪,还能不被发觉地入侵联邦的国防军事网络。既和帝国人有关系,又和他先祖的母星有关系。身体也异于常人。周戉每次以为她已经给了他足够大的震撼,每次都会有更多意外出现。

他心中浮起当得知这个女人用抢来的军方太空船劫掠了一艘民用商船时相同的感觉。雪夜中,周戉失笑,手指将战斗终端仪的光屏关闭。

接着,他举起的手停顿数秒,随即坚定地敲响了木门。

不一会,苏抗抗在门缝里露出半张脸。看见是他,眼中并无诧异,只是将门打开,站在灯影之下,问:“还有问题要质问?”

她用了质问两个字,可想而知对他的观感。周戉面目从未有过的平和,“我只想说,谢谢,在角兽座星云附近为我做的事。”

她侧头想了想,露出笑容。一个浅浅的,微妙的笑容。“谢谢你,孩子们很久没有这么快活过。”

他像一个鲜少被嘉奖的人,表情别扭地垂眼凝视她,然后掩饰地咳了一声,道了声再见,转身疾步走向那辆纯黑的威尔曼。

苏抗抗关紧门才想到,那别扭的样子像是……羞涩?

☆、第二十四章

“盖亚。”

“盖亚!”

光屏上往上重复了十多个盖亚,老盖亚才慢吞吞地出现:“有事?”

相处多年的苏抗抗立刻感觉到他心情不佳,先放下正经事,问他:“在忙什么?我打扰到你了?”

“我不是应召女郎,你一个电话我就必须立即赶到为你服务。”

这是闹脾气了?苏抗抗笑问:“你怎么了?”

老盖亚沉默片刻,说:“我们共同度过了很多个节日,在盖亚号上。但是今年没有,你只是向我查询了存储器中的万年历,然后就消失。老盖亚一直在等待小抗抗的邀请。”

苏抗抗怀着歉意说:“对不起,我只是考虑到人多。”

“不不,不是因为这个。老盖亚也不爱和小屁孩们消磨时间,只是知道你正和其他人一起,再也无法回到盖亚号上的那些日子,我有一种被抛弃的感伤。你找到了你的族人,你的同类,我还没有。”

老盖亚的心情苏抗抗感同身受,特别是得知傅珽活下来,并且生活美满的时刻,那是一种介于羡慕与嫉妒之间的微妙感觉和自我伤感的情绪。

她沉默。

老盖亚继续说:“在万千星辰中能够找到族人,多么幸运。这种情绪令人不安,老盖亚不该嫉妒你所拥有的,而是应该为小抗抗高兴。”

“那不是你的错,那是孤独感的负面影响。”

“是吗?”

“绝对是。”苏抗抗安慰他。“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有一天,你一定能站起来,和我们一样。”在老盖亚答应救援周戉时,苏抗抗也答应他给他弄一台机甲。让老盖亚有手有脚,像绿野仙踪里的铁皮人有心,稻草人有脑,狮子终于拥有勇气。

老盖亚的小脾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情商发育明显逊色于智商的他很快热烈起来,“其实我今天也很快活,没有你我更潇洒自在。我今天混了一天的论坛。哦,你知道nga国家星域杂志是个什么地方吗?”

这是一种你不跟我玩,大把人抢着跟我玩的傲娇心态?苏抗抗无语,哄孩子一般问:“是个什么地方?”

“联邦一个天文爱好者论坛。今天有位奇人发表了一篇惊世绝伦的科学猜想,在这个论坛引发轩然大波,论坛点击率骤升到网络排名第一位。据我所知,联邦数位顶级天文物理学家都来膜拜过这篇文章,并且以朝圣的心态向文章作者提出了几个富有争议和探讨价值问题。”

这阿谀的词汇,自我吹嘘的语调,苏抗抗牙都酸了。“这个‘奇人’是你吧。终于按捺不住,要以剽窃得来的人类知识反过来鄙视人类?”

“富贵不归乡如锦衣夜行。你要理解一个幽灵的寂寞。”

“让我瞻仰瞻仰你的大作。”

那是一份关于负能量平衡技术可以中和虫洞力场反应的猜想。

在角兽座星云附近发现的那个巨大虫洞并没有瞒过新闻界的耳目,消息一出,顿时在联邦民众间引发无数议论。有人猜测是帝国的另一个阴谋,有人担心即将有新的外星生物入侵联邦,更多的是民间的那些天文爱好者们,他们在论坛上发布通过各种手段和工具安全通过虫洞的奇想。

可想而知,老盖亚这份出自更高文明阶段社会的文章会引发什么样的波澜。苏抗抗有爆粗的冲动:“混蛋,现在联邦的信息工程专家们恐怕正漏夜搜索你的位置!”

“我不会那么鲁莽地留下尾巴。”

老盖亚仍陶醉在挥斥方遒,舌辩**雄的状态中,苏抗抗准备浏览全文,一眼瞥见那篇文章下的id。“这是什么?怪侠一枝梅?”

“哦,只是个代号。”

苏抗抗花费了不少时间才由记忆中搜索出一丝讯息,“一出老电影?……一个猥琐又无能的军阀?”

“不,他并不无能。他是孤独的旅人,是自由的灵魂,他是暗夜里的君王。”

光屏上出现的是平面的字体,苏抗抗却仿佛看到一个立体的得意洋洋的自大又猥琐的老脸。

她扶额不语,好一会才想起正经事。“告诉我,今天周戉找我,为什么他会把获救的事情联系到我身上?”

“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快死之前,只有你和他单方面联络接触过。”

老盖亚像抵赖的孩子,誓死不回答。

苏抗抗:“告诉我!”

“一枝花。怪侠一枝梅的那支花。我留在无人驾驶穿梭机的光屏上。”迟疑片刻,他继续,“之前也曾留在星枭基地空港的电脑里。”

苏抗抗一拳捶在茶几上,掐死这个老小子的心都有了。

周戉回到银河城的公寓,已经是夜半。

站在走廊里的吴巧臻等得人倦心疲。在前两次试炼性质的恋爱中她一直是游刃有余的,即使之后父母为她确定了未来丈夫的人选,她也从没有想过会有一天做出这种幼稚的,自降身份的举动。

吴巧臻不止一次地提醒自己,现在已经无法淡定,那么将来呢?总有一日,你的男人会像他的父辈那样,在福煦大街为别人置下一座香闺,夜不归宿的时刻,你怎么熬过去?

她的脑海里反复出现母亲淡然的面孔,冷静地告诉她“人在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即将结为伴侣”,吴巧臻清楚婚姻的本质,但这残酷的警告依然无法令她迈出归家的一步。

电梯门打开,周戉一眼望见走廊尽头颓然的她。

他疾步过去,问:“怎么不喊马丁开门?”

请楼层管家开门,安坐柔软的沙发里,喝着红酒观赏热闹的电视节目,等待他回来?那样的话他怎能理解她的不安和脆弱?

“电话一直拨不通。你的也是。”

吴巧臻腿脚发麻发软,她倚着墙壁想站直,高跟鞋扭了一下。周戉抢先一步扶住她,指纹识别系统嘀一声,镂刻雕花金属大门随即开启。

吴巧臻站在门口吻他,“昨天回来到现在,一个电话,一个消息也没有。”她说一句在他唇上印下一记。

“星枭活多又琐碎,你不是不知道。以前也这样。”她的唇柔软醇香,周戉皱皱眉,拉开少许距离,“喝酒了?”

吴巧臻不答,倚在他怀中,仰起脸直望着他,“这次不一样。临别时你说的那句话让我足足忧虑了两个月。”

她眼神缠绵中带着坚持,周戉沉吟,然后决定:“我送你回家。”

“不。”她并不是他们谁都能摆弄一下的玩偶。

“巧臻,你醉了。”

“我没有!我很清醒,清醒地知道你在逃避我,甚至准备逃避我们已经定下的婚约。”

周戉不多争辩,凝视她迷乱的双眼片刻,一把揽着她的腰肢将吴巧臻抱进电梯门。电梯直往下降到车库,被冷风一吹,吴巧臻搂紧身上的裘皮短外套,将眼投向低头为她开车门的未来丈夫身上。

坐好之后,他才说了句:“临走时的那句话意思很简单,我需要了解你梦想的婚姻生活是什么样子,也要确定我是否能给你你需要的。巧臻,你想多了。”

吴巧臻不语。她渴望和同学一样,和相爱的丈夫生活到百年归老。但同时她也享受华美的水晶灯照耀下的晚宴,美食华服,被羡慕嫉妒恨地瞩目,成为所有人的焦点。

所以当父母为她选择周戉,并且得到双方同意后,吴巧臻感觉自己中了大奖。

周戉能提供不逊色于她娘家的资本,光芒璀璨的未来,她有一天会像历任的周夫人那样,尽全力辅助丈夫,在战时安稳后方的政局,举办慈善晚会,接受下级军官夫人们的爱戴。

不止如此,周戉是什么性格吴巧臻非常清楚,他沉稳,能干,有责任心。即使多年之后感情逐渐淡漠,他也不会做出太出格的事情让她和孩子们难堪蒙羞。虽然刻板无趣了一些,但相比第二集团军司令的儿子,安德烈的花心滥情,周家第二个孙子周政的贪玩好动,还有父亲最大的支持者卡恩家族的继承人,周戉可称完美。

但这些心里话她连最亲近的闺蜜也没有吐露,又怎会告诉周戉。

“斧头哥,我梦想的生活很简单,只要你愿意给予,就是我需要的。”她语气谦和平静。

周戉的侧影笼罩在夜色中,像一座雕塑的剪影。威尔曼疾驰在寂静无人的长街上,偶有路灯掠过,映照出他方毅的下巴和沉思中专注向前的眼睛。

纯黑的威尔曼驶向十一广场附近的高尚住宅区。十一广场是星球开拓期临时管理委员会和民间议会所选定的行政中心,而后银河城所有的民用建筑全部以广场为圆点向四周辐射。

千年来,沧海桑田,靠近十一广场和公园的住宅区已成为银河城乃至联邦地价最昂贵的地段。更重要的是,这片区域的象征意义远超地价,代表着这些家族源远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千多年前最伟大的那些英雄们。

吴家的先祖并不是临时管理委员会其中一员,而是那艘叫做地平线的太空母舰中成立的民间议会议员之一。显然,在岁月交迭,政权嬗递的过程中,通权达变的吴家人捕捉到历史的脉搏,并且乘势而起。如今的吴家,足以和当初临时管理委员会的任何一个家族比肩。

吴巧臻下车时已经恢复理智。

周戉说:“太晚,我就不打扰伯父伯母了。”

她站在门廊台阶上,淡淡地笑,“星期五晚上有个华道夫基金会慈善晚宴,父亲会发表今年第一个演讲。”

吴巧臻的父亲吴启明已经被推选为共和党总统候选人,选举年的大锣已经敲响。

周戉点头:“我会准时到。”

星期五晚,国防部副部长,联邦战时参谋联席会议总参谋长周海涛一家三口列席。

在未来岳父发表完第一个竞选演讲后,周戉便离席退到露台上,和女伴们同坐一桌的吴巧臻敏锐地捕捉到他的身影,向他举杯巧笑,之前的芥蒂像从未发生。

伍兹酒店在一座丘陵之上,周戉发现月华之下的熟悉身影,傅立叶高挑的身材裹着丝质黑色长裙,倚在护栏上眺望远处的十一广场和国会山。

春寒料峭,她没有丝毫感觉般,姿势自在,旁若无人。

听见脚步声,傅立叶转过身,认出是周戉,她依然冷淡,不见笑容。“我以为今年伍兹酒店第一个盛宴是你和吴巧臻的婚礼。”

周戉谢绝了侍者递来的酒,傅立叶挑了杯细颈的香槟。

“以为你不会来。”周戉忽略了傅立叶话里暗含的讽刺和试探。

“怎么会?每隔四五年就是一场大戏,什么小鬼精怪都会忍不住跳出来演一场。不看可惜了。”

周戉心知在高傲的傅家人眼中,吴家也是小鬼精怪中的一个,他气笑不得,只说:“我以为你两耳不闻世界的事,一心躲在学院里做研究,怎会有好奇的时候?”

傅立叶斜觑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我怕我淡定着,又有人不淡定地冲到面前问我什么意思。”

在周戉和吴巧臻订婚之前,风传周老爷子看中的是傅立叶,吴巧臻曾经跑到莱茵化学理工学院,向傅立叶表示她的亲善和宽怀。

当时身在前线的周戉并不知情,还是康笋一次闲聊中透露的。

傅立叶脾气古怪,向来不讨周戉母亲欢喜。她也无意讨任何人的欢心,甚至因为被吴巧臻莫名其妙的打扰而迁怒于周戉。此刻见周戉一脸尴尬,她扯扯嘴角,“不难为你,为那些烂事为难你挺没意思的。喂,快结了吧?我可不是关心你,我为自身安全考虑,这话总要问个清楚。”

“……巧臻没有那么霸道不堪。”

傅立叶挑起细眉,一幅“天啊,真的吗”的样子。

读懂她表情的周戉沉下脸,很为自己私人事务最近获得多方频频关注而烦躁。

沉默间,露台的落地门开启一角,康笋一手一只酒杯,脸上是假装的无辜和惊讶,遥遥问:“我打扰你们了?”边问边走近前。

傅立叶面无表情,将康笋由头看到脚。

“为什么又这样,用那种……研究细菌的嫌恶眼神?”康笋受不住地呲牙。

傅立叶推开他递来的酒杯,“请你拿杯酒而已,花了多长时间?足够一次艳遇了。”

“哥一次艳遇何止十分钟?最少也得——”

周戉看傅立叶黑了脸,阻止了康笋继续炫耀,“你怎么会来?不是最讨厌这种场合?”

康笋并不讨厌猎艳场,讨厌的是“他就是卡恩家族的野崽子”那种目光。他笑笑,“陪老同学。”眯成线的眼睛也掩盖不了那闪烁的精光,他趁着月色将傅立叶紧裹的身段又仔细检阅了一遍。

谁也受不了这种被剥光衣服一般的注视,傅立叶厌烦地哼一声,“你们聊,我去里面看看,希望这无趣的晚会能出点惊喜意外。”

直到她消失于落地门,康笋才把目光从前方收回,发现周戉臭着脸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不服气地问:“既然你家,你,都不愿她做周家媳妇,还不许别人动心了?”

“傅立叶不适合你。”

康笋嗤之以鼻,“适合?适不适合谁知道?老子就是喜欢她,她要敢给老子一个笑脸,老子敢把以前那些女人都扔进黑洞去!”

周戉无言以对。

来自朋友的轻视让康笋气郁不已。

“知道为什么我总是想揍你,最后又总是放弃?”不等周戉回答,康笋径自愤然说下去,“别以为你有个好老子谁看见都会流口水,看到你活得这么窝囊,谁会羡慕一丝半寸的谁是傻-逼!跟养的宠物差不了多少,谁牵着那条狗绳就能把你溜到哪里去!省省你教训别人的时间精力,自己想要什么还未必能搞明白呢。不揍你不是因为打不过你,是因为可怜你!”

大仇得报的康笋放下酒杯和那些沉重得压得人透不过气的话语,追寻傅立叶的身影扬长而去。

周戉木讷地站在露台上,许久后,他不自觉地拿起康笋的杯子,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第二十五章

安略州珈蓝山脉冰雪初融,汇成无数条溪流向千壑万沟的大峡谷方向而去。

山脚一处开阔平地上,一支五十人的队伍放下负重休整,等待总部基地接援的小型太空船。

这支队伍携带各自的枪械弹药,预计十天食用的压缩营养棒,以及野营用具,已经在野外徒步行走了九天。队伍成员大部分追随周戉已久,只有十个是新近由各集团军抽调到星枭的精锐。

这十个人中,一个倒霉鬼在第六天因为承受不住高强度的训练而尿血,被基地紧急派来的小型太空船接走。其他人倒都坚持下来,只是有两位最后一天几乎是被队友们拖行着到达接应地点。

卢加脱下军衣,揉成一团抹了把身上的汗,夸奖说:“老子以为在路上还得扔下几个,不错,再来个三五回,体力就跟上了。”

还来?!听见这话,坐在地上狗一样喘气的九个新人眼珠子快脱眶,只是目光往卢加脚边的卡夫林重机枪一扫,再多的怨气也消失不见。这个体壮如熊的家伙,一路上那把重机枪就没沾过地,那可是一百多公斤的大玩意儿!

“很不错了,联邦大兵行军习惯了太空船军车和摩托,有几个试过这样用脚板走路,受过这种罪?”时习之平静地说。

联邦和平千年,即使有精良的武器装备和雄厚的后勤保障,仍然和帝国人在前线僵持四年多,说到底输在单兵素质上。

这道理上过前线的人都明白。

卢加虽说早已适应了周戉的地狱式训练法,体力到底透支到极限。等收了汗,他才重新穿好外衣,拿了盒香烟出来。

时习之正在检查他视若命根的电子仪器,摇摇头,锤子接了一支。一圈发完,一队人坐在地上享受九天来仅有的幸福时光。

星枭的几个新人凑上前,“这以后都要这样?”想象还要重历这九天的煎熬痛苦,人人抽冷气。

锤子喷出烟圈,好心提醒:“以前在第五师,我们整团人全是这种练法。别不耐烦,去了前线就知道,现在的辛苦就是将来活命的保障。”

野外负重拉练其实是联邦第一位元帅周定邦定下的部队军事训练项目之一,旨在淬炼队伍意志,增强体能及快速反应力。

在周定邦曾生活的母星地球,那个身穿国防绿的部队是一支以吃苦耐劳闻名世界的优质军队,而周定邦所在的只有编制没有番号的特种大队更是翘楚中的翘楚。只是联邦承平多年,周定邦元帅制定的那些军事训练方法有些已被淘汰。

新人们敬畏地往队长方向瞟一眼。

来到星枭的第一天,那位上校就脸色阴沉如铁地告诉他们:“你们从第几集团军来,做过什么事,立过什么功,进了星枭就全部给我忘掉!今天起,你们就是星枭的一支枪一支炮,没有人会把你们当人,没有人会理会你们的需要。你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服从!有意见的,滚!做不到的,滚!”

这位上校明显是科班出身,不讲究上下级打成一团那套亲民作风,但从野外拉练的第一天开始,他始终走在最前列。由不得人不服。

卢加没好气,叼着烟问那小子:“你不是从第四集团军有名的铁九师调来的?没上过前线?没见识过帝国人打仗是什么样?个个都豁出去不要命的,想保命要比他们还不要命!”

那个叫田七的小个子缩缩颈子,指指旁边另一位新人,“他才是铁九师出来的,我以前是第十一集团军的。”

“你不早说,”卢加哈哈大笑,“猴崽子一样,看起来确实像十一军的。”

联邦第十一集团军最出名的是几个工兵团,时习之闻言停下手中的活,往平地边缘看了一眼。

周戉对这边的议论声充耳不闻,还在继续做着俯卧撑,每天扎营后一百个,雷打不动。

锤子发现时习之的目光,按熄了烟头,低声问:“连工兵都调来了,这是……准备回去了?”

“回去前线?”时习之以同样的音调悄声议论,“有可能,至于回去第五机械装甲师,我看未必能。”

空际传来太空船引擎的轰鸣,锤子仰头朝向那个方向,惆怅满怀地说:“管他去哪,只要是前线就行,再不回去这把骨头锈得快烂了。”

登上基地派来的小型太空船,周戉就开始进行呼吸训练,将呼吸的频率拉长,保持每一次匀速一致。

这九天着实畅快,累到骨头里的时刻倒头就睡,不用去回忆康笋尖刻入髓的话语,也没有精力去正视康笋的正确。淋漓的汗狠狠洗刷了那些羞辱,空惘的脑子只需要执行一个指令,向前。

他闭上眼睛回味到极限时感受,那是濒死的感受,像被弹出虫洞,机甲解体的那次。大滴的汗从额头滑下,蛰疼双眼;肺叶扩张,充满整个胸腔,将郁结的那些愤怒和自我厌弃感全部挤压出去,让他感到自己并不是那么卑微,懦弱,无能。

他想到祖爷爷那本笔记扉页的一句话:大丈夫生于乱世,当举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周戉默念着,打开关闭了多日的通讯器。

留言很多条,提醒他空闲时回电。最后一条告诉他,他父亲已经知会了麦克上将,为他请到半个月婚假,另外,他的堂弟周政回来了。

带队回到总部基地,周戉不曾休息,随即乘坐太空船回到银河城。吴巧臻的母亲在电话里告诉他吴巧臻和周政一起去了枫林渡,周戉又立刻赶往莱茵市郊。

周政正在为爷爷尽孝,修理周家宅子门前的草坪。这位年仅二十七岁的联邦少校童心未泯,将一台剪草机玩得像一台机甲般横冲直撞。看见堂兄,直驶而来。

周戉抱臂靠在车门上,隔着偌大的草坪问:“今年赚了几颗星?”

“十一!”

机械装甲师的不成文的惯例,杀掉敌方一个机甲操作师或摧毁一台机甲,半颗星,两者皆得,一颗。

如果老盖亚在此,恐怕会不屑地嘲笑:“东施效颦,纳粹打飞机的手段有什么好学的!”

周戉在心里计算,想象堂弟那台漆满了金星的灰蓝色mars机甲,油生艳羡。“总共四十多颗了吧。”

“那是哥你不在。”周政嬉皮笑脸的,恭维的话语听起来倒有点趁火打劫的得意。“今年准备上了吧,还是明年?”

“等消息,服从命令。”周戉不欲多言,转而问,“爷爷呢?”

“天气暖和,看鸟去了。巧臻在里面。”周政做个手势,“脸拉下来这么长,就因为我说错了一句话。”

如果是以往,周戉会多问一句。如今,他只是笑笑,跟弟弟打了声招呼就走进宅子。

吴巧臻本在走与不走之间犹豫,她和周政同年,一起玩到大,被冒犯一句不是大事,不过在现在这种局面听见那句话实在难堪。

周政说她聪明过了头,已经是快嫁到周家的人了,还掂不清该姓什么。

“知道我哥是什么样的人,还想把他捆在你身边?用我家的名声为你爸和你哥服务?这样还想我哥和你贴心?别当我在前线什么都不知道,我哥为联邦弄到的那个帝国的科学成就,能量转化什么的那个,是被众议院以科研成本太高暂时压下来的吧?是你爸在背后搞鬼吧?竞选成功后你爸就该重提议案了吧?换谁不生气?我们在前面拼命,你们在后面拖后腿,要脸就跟你们家离远一些。不看我哥现在已经懒得和你哥那堆人应酬了?以前多好的兄弟?”

周戉的车驶进庄园大门,吴巧臻放下手中精致的鳄鱼皮手包,决定留下来。

周戉踏进主屋,朝阳从后投射而来,为他笼罩了一层淡淡的金晕,阔大的材质稀有的木门框像一幅巨型油画的画框,而他,像油画中的人物,逆光,只能看到五官的轮廓,但他前进的步伐和姿势却让人联想到野外某种剽悍的生物,他望来的目光有种金属的强硬质感。

吴巧臻不由站起身,在他因疲惫而深陷的眼窝里,两道深沉目光投向她时,她呼吸为之一窒,那些怨气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热烈的情感。

“我陪周政来看爷爷。”心慌的她其实是想获得老爷子的暗许和支持,“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清早。我有话和你说。”

“正好我也有话要说,婚纱礼服改过几次,已经做好送来了。妈妈说戒指还要你去催催,另外,婚礼喜宴定在伍兹酒店,布置婚宴礼堂的鲜花你认为什么好?我喜欢玫瑰,可伯母说百合更合适,据说和传统有关,意义更深远——”

“巧臻,取消婚礼。”

他仅用几个字就击碎了她心中那热烈如火的情感,吴巧臻袅袅婷婷的身体微颤了下。没有说话,眼中却透出冷焰。

“我们生活不到一起。”

“这是你的解释?”

“你梦想的婚姻生活我能给,但是要押上我一生的幸福。对不起,让我自私一次。”难以启齿的话语,一旦决心已下,居然无比轻松地出口。周戉在歉疚之余,生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快意。原来像康笋那样为自己而活,竟是这样畅然。

有一瞬间,周戉以为吴巧臻扬起的手会掌掴到他脸上。

吴巧臻只是拎起手袋,眼厉如刀地瞪视他:“你会后悔的,后悔你今天说出的每一个字。”

周戉默然凝视她,疲惫的眼皮微垂,表情依然如同以前那个容忍她的娇蛮的异姓哥哥,带着些许无可奈何。

吴巧臻几乎要涌出泪,“生在这样的家庭,注定是傀儡一生,你以为就你一个委屈?我,我哥,谁不委屈?你只需要为我做做样子,偶尔退一两步,将来总有你做主的时候。”

他的喉结滚动,低沉地声音克制地告诉她:“我的人生目标从来就不属于银河城,在更远的地方。”

“你会死在前线的!我诅咒你!”吴巧臻咬牙切齿,“就算你不死,最后也会后悔。记住我说的每一个字!”

她风一样冲出去,大红的裙子在门口掀起一朵艳丽的裙花。

周戉目视她的背影消失,接着拨通国防部周海涛副部长的专线电话:“父亲,麻烦你转告母亲,我单方面取消了和巧臻的婚礼。爷爷说过,以父亲你的能力,不需要儿子的帮助,也能坐上周家几位先祖都曾坐过的那个位置。”

追赶吴巧臻不及的周政立在门前,正巧听见这段对话,“这是三十岁迟来的叛逆期?”

周戉无声而笑。在十天后,他带领星枭一支小队,坐上联邦战舰,抵达科顿星球。

☆、第二十六章

在周戉抵达科顿星的同一天,苏抗抗接到新工作的应试考核通知书。

那是一封通过网络发送给她的信,苏抗抗分明记得,她从未向任何机构,特别是名字如此奇特怪异的“三叶虫”集团递交过求职信。

“三叶虫是生存于地球古地质时代寒武纪的一种生物。”老盖亚以初二生物课老师的口吻教导说。

“我记得。然后呢?”苏抗抗问。

“三叶虫是一种节肢动物。”

苏抗抗感谢自己强大的耐心:“请继续。”

“节肢动物可以说是最适应环境演变,生存能力最强的生物。”

苏抗抗想到蟑螂,这种恶心的小昆虫居然跨越千百亿光年的距离,跟随幸存的地球人来到这个星系,并且欢快地繁衍下来。

“机甲从形体和传感系统来说,可以算是一种金属构造的节肢动物。”老盖亚不疾不徐地讲解着。

苏抗抗有不好的预感,“你的意思是,这家三叶虫集团是……”

“聪明的小抗抗,绝顶聪明的老盖亚为你找到一份新工作,一家隶属于联邦军方的大公司,一家福利待遇难求的大公司,一家制造机甲的总装基地,一个可以发挥所长的职位——”

“闭嘴!”苏抗抗深长地呼吸,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开始搜索这家公司的详细情况。

老盖亚已经先一步为她准备好三叶虫的详尽资料,从地址简介到员工数量,从总装车间到研发部的视频监控,甚至还有最新式的mars机甲设计图。

“每天要坐快线来回两小时,这是不可能的。三个孩子怎么办?”总装基地在附近的一个工业城市。

“你曾经告诉我,安德拉大婶非常享受做母亲的感觉。至于孩子们,他们的世界是广阔的,总有一天你要学着放手。”

苏抗抗万分抗拒这种说辞。

“小抗抗,他们视你为依靠,换个角度,是否你也将他们视作精神支柱?”

想到孩子们终有一天将吻别她开始新一段人生,苏抗抗不免黯然怅怀。她沉默许久才承认:“你说的对。一贯正确。”

“为我弄到一台机甲,我甚至愿意为孩子的孩子们换尿布。”

自大的老家伙忽然把姿态放低,苏抗抗想想那情景,扑哧而笑。“好吧,为了有手有脚的老盖亚,让我们看看这间总装厂是什么样子。”

她用心浏览老盖亚收集的资料,专注的目光不由被最后一整套设计图和结构图吸引,越看越着迷。

“动力传感系统设计得非常精妙,可以说是将单位功率最大化。”她细致地研究数据,审慎地评价,“但是,有个问题,照结构图和参数计算,驱动系统的能量转化率明显不足。”

老盖亚问:“是指什么?”

“我的意思是,传动系统的精妙结构在现有水平上确实已经发挥了最大功率,但是被驱动系统制约,没有到达极限程度。假设能改进驱动系统或者是重新设计一个双引擎系统,将能量转化率提高一倍以上,那么这个型号机甲的传动能力会更上一层,机甲的行动也更敏捷。当然,我从没有机会认真了解这种机械,也有一种可能是因为操作者的水平限制了引擎的功率最大化。”

“我相信小抗抗的在机械专业的天分。”

“那要感谢我父亲。”苏抗抗怀念那个纯朴寡言,口袋里永远揣着一个古老烟斗的中年男人,“他曾经告诉我,无论小型汽车还是飞凌宇宙的太空船,都不过是一个金属外壳包裹的机械物体。本质无非是驱动传动和制动三大系统的协同工作。”

“你想念他?”

“非常……”酸涩的感觉一时在心底蔓延开来。这一刻,苏抗抗万分期望自己的泪腺仍然能分泌那种含盐含酶的液体,如果有泪,或许可以冲淡那无望的思念。

屏幕上出现一个火苗摇曳的蜡烛。

苏抗抗捂着自己的嘴,分不出是哭是笑。

她在两天后,乘坐联邦的超磁悬浮火车,按照通知书的要求,来到西宁市三叶虫集团辖下的机械装甲总装厂。

三叶虫集团是由联邦军方控股,每年为联邦各大理工院校提供科研资金,并将科研成果运用于军工产业的大型财团。西宁市的这个总装基地占地极广,戒备森严,工厂绿化为了杜绝安保漏洞,极目望去,连树也不见一棵。

苏抗抗和其他应聘者乘坐电磁车进入厂区时,张望那成排的装配车间,不由对此行产生深深的疑虑。从这里偷一台mars机甲回家?恐怕连大门也迈不出。至于老盖亚提出的分而化之的馊主意?呵呵。

在一**中青年男性之间,为数不多的女性自来颇受瞩目。特别苏抗抗不像其他几个虎背熊腰的女人们,她的性别特征非常明显,洁净的脸蛋,剪水的黑眸,还有宽松的旧工作服之下,两只手掌可以合拢的细腰。

大嫂大婶们和男人们的目光不同,更注意的是苏抗抗细溜溜的胳膊和单薄的肩膀,对那两只细胳膊能上紧一颗螺丝持有深切的怀疑。

电磁车在一座长方形厂房最前端的办公室门前停下,每人分派到一张表格和一张机械构造图,然后被分批带领进入厂房。

苏抗抗认出构造图是mars机甲的一只腿部,需要将总计十九个金属构件安装成型,并且预留腿部液压管和胯部传感中枢的位置,不能有毫厘差错。

身后一位三十多的女人低声嘀咕着什么,苏抗抗听得不甚真切。直到那个身形壮硕的黑发女人双掌合十,喃喃说:“菩萨保佑让我得到这份工作,为了孩子们让我得到这份工作。”

苏抗抗凝神细想,她有多久没有听见菩萨保佑这句话了?是很多年前奶奶的口头禅吧?

她稍稍站近些,贴着那个女人的肩膀,自语般说:“看图应该是从f部件开始装配。”

那女人抬起一双黑眼睛惊讶地望来时,苏抗抗扭开脸,朝向办公室的窗外。联邦和地球分属遥远的两个星系,联邦的太阳和地球的太阳并非同一个恒星,但它们的热度并无二致。这片大地上的人们,为很多事物取了和地球时代同样的名字,像银河城,像国会山,像太阳月亮,像三叶虫。是缺乏想象力,还是寄托了深深的怀念和思乡情?

她回头对那个模样疲惫,黑发黑眸的女人笑一笑。确信这个女人的先祖不止和她来自于同一个地球,还是同一个民族。“加油!”她小声说。

苏抗抗在十天后接到聘用书,成为三叶虫集团西宁市机械装甲总装基地第七车间的一位装配工人。

联邦选举年的帷幕也在这个春天同时开启。

苏抗抗和安德拉大婶曾在街区附近围观过吴启明激昂的演讲,这位共和党领袖的施政纲领是大力推行高福利政策,关注民生。如果不是通过老盖亚得知这位候选人竞选资金来源主要出自联邦最大的金融财团,苏抗抗会随着安德拉大婶一起鼓掌。

而另一位候选人,工党领袖劳尔受到北部民众的大部分支持。联邦军队的兵源大多数来自于北部工业城市,那些纯朴善良的工人们在开战最初,积极地将自家的孩子送上战场,然而战事胶着,他们迎回的是孩子们的尸体,甚至只是一块服役的金属铭牌和嘉奖状。四年时间,对帝国的入侵最仇恨的曾经是他们,对这场战争最深恶痛觉的也是他们。

现任总统压力之大可想而知,周戉预感到为了一次必须的胜利,联邦部队将在近日,对帝国发起一场声势壮烈的反攻。

科顿星球上,一支星枭小队正趁着夜色掩护,悄然向裂石堡前进。

依靠联邦太空边境保护网和天网的双重卫星雷达,联邦太空舰队在交战四年间付出沉重代价,无数次地歼灭了帝国的战舰,迫退了帝国企图向联邦星系其他星球运兵的野心,将战事限制最早被帝国人登陆的科顿星球上。

这颗曾经生机盎然的星球,如今已是千疮百孔,联邦政府尽全力撤离科顿星球的平民,但是,居住面积仅次于联邦主星球的科顿星,仍有无数平民丧生于帝国的高磁轨道炮和集束燃烧弹之下。

裂石堡市就是科顿星上的敌占区之一。

周戉还记得初次来到裂石堡的景象,作为科顿星主要的重工业城市,它的夜晚美丽非常,灯火璀璨,明亮如白昼如天上繁星,大型太空运输船在它的空港繁忙地穿梭。而如今,夜幕之下,远方的裂石堡市黑暗如同一座鬼蜮。

他们潜伏在市区郊外的农田里,正向裂石堡的空港前进。

瘦小如猴的田七反而是整只队伍的开路先锋,他轻灵地跃过草丛,匍匐于地倾听,然后谨慎地向前迈出两步,拨开草堆。

周戉脚踩田七的足迹,紧跟在他身后,只见田七拨开草堆之后并不急于动作,而是仔细地观察那一块地表,抽出军用刺刀,谨慎地向地表之下探入。

然后,周戉看见今晚瘦猴脸上露出过无数次的笑。

“又一个。”田七说。接着他脸色忽变,起出一个圆盘状地雷后怔然思索着什么。

周戉以及身后的星枭队员们只觉得周围的空气即将凝固。

田七并未意识到四周的呼吸变轻,轻不可闻。他只是按照之前的方法,再一次将军刺插下更深的土层。

看见同一位置的第二颗地雷,周戉也脸色大变。

“是军用埋雷机,不过这么狡猾的埋雷方法也是第一次遇到。”

周戉问:“你怎么知道下面还有?”

小瘦猴眨眨眼,“直觉。”

他眨眼的动作和神情令周戉生出一股熟悉之感,印象中似乎也有一位喜欢如此掩盖内心。想不出是谁,周戉放弃了这个念头,问:“继续?”

田七点头,“前面我预感会有更多惊喜。”他呲牙的样子像受到重创,又像遇见强敌的应激反应。

帝国人像繁殖力强大的节肢动物,从四年前起,不间断地向联邦星系输送兵力,但经过四年的战事,他们的后勤保障也受到制约,埋雷这种阴损的招式层出不穷,务求以最小的代价给予联邦军队最大程度的打击。

周戉抬头,一艘无人侦察机飞越他们头顶的天空,在晦暗的天幕中向裂石堡市内而去。不出所料,半分钟后,裂石堡上空闪烁一朵绚烂的火花,迅速熄灭于辽远的空际。

他打了个手势,整只队伍重新跟随田七的脚步进发。这支星枭小队接到的任务是,务必于黎明前,在不损毁设施的前提下,抢回科顿星北半球最大的这个敌占空港。

☆、第二十七章

王牌狙击手都有病,一个共同的职业病,就是一旦发现身手不错的目标,就会自动切换进入狙击状态,视对方为假想敌,分析应该利用什么角度,什么时机,在限时多少分钟内,一枪命中目标眉心。

锤子的职业病又犯了。

此时,星枭队员们刚翻过空港的金属防护网,周戉连做几个手势,分指数个目标,然后带领剩下的队伍向导航台潜行。

锤子以猎食者的目光,注视黑夜中当先那个敏捷的背影,周戉在行动中不停变幻姿势,不时制造假动作误导方向,行动轨迹以曲线形向前,每次寻找掩体,停留不超过一秒。锤子在脑海中想象自己是守在导航台顶层的狙击手,发现这一目标后该怎么做?他相应寻找了十数个刁钻角度,仍然没有绝大的把握能够一枪毙命。

他们隐藏于监控头下的死角,周戉注视自己手腕的战斗终端仪,默数时间,光屏上的绿点代表的其他小队人员急速向前,在确定他们已经全部安全抵达各个守卫点后,他做个前进的手势,全队人像暗夜中的魅影一般潜行到导航台一楼正门。

他们分成两拨侧靠在金属门左右,周戉接着向时习之示意。

时习之拿出背包里的喷剂罐,往门边墙身的电子指纹锁喷了薄薄一层粉末,随即电子锁数个按键之上出现浅淡的指纹痕迹。他脸上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只是在完成一个小实验,用工具将整块电子锁的金属外壳卸下,取出仪器接驳了门禁的电子线路,然后打开电脑快速进入指纹认证系统。

不一刻,导航台的金属门在所有人面前打开。

此时,正是凌晨五点,帝*人们最困倦最放松的时刻。导航台是五层塔形建筑,大厅仅有数个警卫。

星枭队员在周戉的熏陶下,行事带着明显的个人风格,他们厌恶割断敌人颈部动脉造成鲜血喷射的血腥场面,崇尚一种更暴力更阴毒也更干净的潜行偷袭手段。在金属门开启的同时,几名星枭队员抢身而入,各自朝着目标扑去,或是用强大的臂力干脆利落地扭断帝国人的颈骨,或是刀尖斜挑四十五度角,险恶地直接从帝国人后脑卤门捅入军刺。

这**杀人机器在十秒钟内解决战斗,并且保证了大厅的地板洁净如新。

他们猫一般疾跑向大厅楼梯,在被二楼警卫发现之前,田七连续数个烟雾弹,掷向游廊的栏杆之内。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卢加咬紧牙槽,怀中那把卡夫林重机枪在灰色的烟雾中喷发出炙炎,突突的枪弹声被拱形天花放大,震耳欲聋。帝*人在扫射中伏倒在地,鲜血飞溅在白色的墙壁和米色的地板上。

全副武装的帝*人从楼上数层涌来,有的甚至直接从楼梯飞身纵下,锤子平举手中的狙击**,子弹割裂空气,旋转着呼啸着凿入帝国人的眉心。

楼梯拐角的火力压制太过猛烈,周戉示意整只小队退后数步,以走廊转角的墙身为掩体,诱惑帝国人上前。同时开启战斗终端仪的通话器,“第一支队。”

话音落下不久,第一声剧烈的爆炸从空港停机坪位置轰然响起,那是帝国一艘太空战舰被炸毁。周戉眼中满是强悍的凌然之意,他接着命令:“第二支队。”

与此同时,他手中的自动**枪管前方喷吐着火舌,密集的子弹向帝国人轰射,随即,第二声爆炸如期而至。

只要拿下导航台,清除停机坪的障碍,联邦的太空战舰将势不可挡地飞抵裂石堡上空。同时,联邦的地面军队也可直接飞抵空港,陆空两路夹击,收复裂石堡。

他指指身边数人,接着指向火力猛烈的楼梯方向。随着他的命令,田七飞速向敌方投掷烟雾弹。弹影接连腾空,就在帝国人新一轮扫射开始的同时,周戉和队友双脚蹬地,强大的爆发力由脚掌传送到小腿肌腱,他们飞身而出,横掠两米,然后强行扭转身体,贴着楼梯栏杆蹲立,手中的联邦ak高磁自动**怒焰喷发,狠狠地反压制了帝*人的火力。

枪弹密集的轰射着,建筑物墙身被炸开的碎石迸射向头盔和人体,每一步前进的脚印以血铺就,空港停机坪上,帝国战舰被炸毁的熊熊火苗仍在燃烧。

周戉带领的这支星枭队伍在半个小时内解决战斗,占据导航台,切断了空港与裂石堡市内帝*队的联系。凌晨五点四十五分,联邦第一第四集团军共计五个陆军师乘坐太空船飞抵裂石堡空港,配合第二集团军太空舰队的空中压制,在早上八点正式收复了科顿星北半球最大的城市——裂石堡。

苏抗抗听到这一胜利消息时,莱茵市的街头早已彩带飞扬。

这个暮春时节,莱茵市的居民脸上不止春日里蓬勃的朝气,也有不日将把帝国人打出领土的自信。

苏抗抗被那种欢乐感染,模仿邻居们的样子,和安德拉大婶还有孩子们一起在门廊上插上一杆联邦国旗。只是她心底的隐忧不能告知外人,笑容并没有完全到达眼底。

她担心霍小乙。小乙已经失踪长达半年,他既不被联邦承认,又早已被帝国抛弃。在前线战场怎么生存?又会遭遇什么样的险境?

唯一的喜讯是她升职为车间小组长,手下有十个人,包括经过她提示得到工作的刘嫂子。

她的工资也比以往多了百分之五,苏抗抗请大婶和孩子们去莱茵市著名的餐厅准备大吃一顿,意**见康笋。

绿园是一间私家别墅改建的高级餐厅,前后都有个修葺精致的小花园,需要提前订位。

苏抗抗不觉间望到那张落寞的面孔,几乎以为认错了人。

康笋以望夫石的姿态独自坐在落地玻璃窗边的餐椅中,眼神哀怨地眺望着绿园的入口。那是整个绿园视角最佳的位置,想必订位时花费了不少心思。

他到底是国安局的特工,即使在极度伤怀,感觉爱情前路一片晦暗的时刻,也有灵敏的**提醒他正被人注意。

康笋立即往椅背靠了下,姿势随意,但从金属窗框的倒映中,发现了背后的苏抗抗。

他尴尬地回头。苏抗抗温和地向他笑笑,带着孩子们坐到预定的位置上。

在g4出生长大,从来没有吃过虾的苏萨沙对上一次的美味念念不忘,时常问苏抗抗那位叔叔什么时候再上门探望,还请苏抗抗代为致意她非常想他,引发了霍小刀极大的不满。

这一次订位,苏抗抗预先考虑到了小坏蛋的需要。他们正合计菜单,五吨对每张照片都表示出强烈爱好的时刻,康笋来到大家面前,“苏,不介意吧?”说着,他已经请侍应生搬来了一张椅子。

被五双眼睛盯视,有好奇有戒备,康笋感受到周戉曾经感受过的巨大压力。

率先反应过来的是安德拉大婶,她再一次幸福地捂住丰隆的胸脯,用激动的语调赞叹:“不介意。请问,你是《国难日》里的那位男主角吗?演得实在太棒了,特别是最后一幕,联邦国旗之下,你的嘴角流出一丝鲜血,目光还朝着远方眺望,无比深情地思念着母亲——”

“咳咳。”苏抗抗掩饰地喝水,避开康笋问询的眼神。“大婶!”

康笋心中那浓郁的落寞凄凉之感瞬间完全消失,他将笑意压下,郑重地自我介绍:“大婶,我是苏的朋友,不是电影明星,我在政府部门工作。”

“喔……”安德拉大婶不掩失望地拉长语调。

康笋伸手向五吨:“大个子,又见面了。”

五吨看看霍小刀,拿不准该怎么做。霍小刀向他挤挤眼,他这才伸出手掌,一碰康笋的指尖,即刻收回,怯声问:“今天不揍我了吧?我可没拿枪。”

康笋咧咧嘴,“那是误会。”说着又伸手向霍小刀。霍小刀凝视他双目,像个男子汉般伸出坚定的手掌紧握康笋的。

霍小刀这半年个头忽然蹿高,五官轮廓渐深,微曲的黑发贴服在耳际颈后,很有点英俊少年的味道。

灯光下看他,苏抗抗心生感慨,不知不觉地孩子们都大了。想当初霍小乙带小刀刚回到g4时,他才七岁,因为亲眼目睹母亲被杀害以及低烧不退,凄惶得像只幼失怙恃的小兽。

随即,她忽然生出一股奇异之感——灯光下的两人,侧面的脸型极为相似。就连安德拉大婶也发现了,大婶的目光也在握掌较劲的两人间徘徊。

苏抗抗连忙示意大婶不要多言。

康笋已经放开手,冲霍小刀挤挤眼,说:“我用了三分力,能撑这么久很让人惊讶了。”

霍小刀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窘迫地将酸软的右掌收到桌面之下。苏萨沙却不开心地皱起小鼻子,气愤地问:“小刀哥哥,他是不是欺负你?我和五吨哥帮你揍他!”

“萨沙。”苏抗抗不悦地望着她。

红发小坏蛋左右四顾,委屈地小声辩解:“我是为了哥哥。”

苏抗抗边安抚地摩挲她的小脑袋,边问康笋:“傅**迟到?”

康笋像赶苍蝇一般挥挥手,试图挥走胸口忽如其来的烦闷情绪。“她是一进实验室就忘记时间的人。”多半是遗忘了他这个人的存在。“你们爱吃什么?这位**,你爱吃什么?哥哥我付账。”

帅气的大哥哥低头向她望来,带笑的眼睛眯成弯弯的月牙,苏萨沙不好意思地扭着腰,想用桌布把自己藏起来。“吃虾!”她大声说。

“好!”康笋豪气地唤来侍应生。

安德拉大婶重拾热情,赞美说:“太客气了!”

刚点完菜,一架柠檬黄的怒鲨风驰电挚般掠过修葺成尖塔状的排排树丛,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偌大一声响,怒鲨在落地玻璃窗之前稳稳地停下。

车门打开,探出一只蹬着三寸细跟皮鞋的修长小腿,鞋底闷骚地漆成夺目的鲜红,然后傅立叶下车站直了往餐厅内里望来。

她又是一袭黑色,黑衬衫黑裙包裹着玲珑的身段,依然面冷如霜,仿佛整个莱茵市已经踏入暮春,而她还生活在凛冬时节。可即使这样,也令康笋望直了双眼,盼长了脖子。

“去吧。”苏抗抗轻声劝说,不希望康笋为难。

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苏抗抗暗想,她和傅珽大概并非前生注定,所以错过姻缘。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周戉在得知抗抗大他足有千岁之后,连续做了两晚的梦。

头一晚,他回到童年。周戉向来讨厌弟弟那个跟屁虫,更喜欢和大孩子们玩,经常和爷爷警卫员的孩子们一起,在湿地里钓黄鳝,去附近化学生物理工学院偷窃实验的小动物。这次在梦中,他居然违背现实,没有做孩子王,反而被那**野小子欺负了。而他更是离谱,没有挥拳向敌人,反倒哇哇大哭。

场景诡异地切换,身后从宅子前的草坪变成宅子的厨房,他哭得呛天般响亮,“奶奶,有人欺负我!”接着奶奶闻声从厨房冲出来。而奶奶竟然不是记忆中那个温文慈祥的奶奶,而是个汉子般强壮的老女人,老女人手持菜刀一把拎起他的后领,凶巴巴地挥舞着刀厉吼:“哪个兔崽子欺负我家小斧头,出来!滚出来!”

梦境忽然又切换了场景,老女人蹲下身抱着他安慰:“小斧头乖……”

周戉抬起泪眼,望着那个女人的脸,猛地打了个哆嗦,然后从噩梦中惊醒。

在第二晚,周戉怀抱着勇气入睡,结果居然梦见自己七老八十,垂垂老朽的时代。梦境中他像是正参加联邦建军节类似的大型晚宴,熟悉的面孔仍能一一辨认出年轻时的样貌,有锤子,小时,康笋,卢加,甚至还有小瘦猴田七。

卢加的红胡子抖动,像是和康笋说了什么笑话,康笋老得一把白胡子了,仍然挤眉弄眼地向他打眼色。

“这位是……第几任夫人?”老色鬼康笋的眼神猥琐地扫视他身边的女人。

周戉一惊,意识到梦中自己的手臂被人挽着,他回首一看,接着一个哆嗦。抗抗怎么还能那么年轻?皮肤光洁如同少女,黑瞳潋滟,水汪汪地望着他,唇边是淡淡的笑。

一时间,周戉感觉整个晚宴中所有的男人都以艳羡的目光凝视着他,压力深重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抗抗,我们回家吧”他在梦里说。

“好。”她偶尔还是很乖巧的。

周戉悬起的心稳稳放下,只听抗抗贴着他的耳朵,轻声笑:“把昨晚没做完的做完?”

周戉猛地从床上弹起。

☆、第二十八章

回家后安德拉大婶示意苏抗抗一起走出门廊,试探地问:“小刀是怎么回事?两人怎会那样相像?”

“我也想问呢。”苏抗抗苦笑,“恐怕只有小乙才知道一点内情。当初只说是小刀妈妈从布鲁星去往联邦主星的途中,遭遇马库斯的星盗团,然后……”

“小刀就一点不记得妈妈的事了?”

“不记得了,大概是选择性失忆,不愿记起当时的景象。”

女人在那种环境会遭遇什么不测,可想而知。安德拉大婶脸上流露悲悯之色,在胸前虚画了个十字架,叹息一番接着问:“小乙就一直没有消息?”

苏抗抗摇头。

“那孩子……就像无知的骡马,必须用嚼环辔头勒住他,不然就不能驯服。”安德拉大婶咏诵着旧约的诗句,踱进屋里。

嚼环辔头能够锁缚风的脚步?苏抗抗认为完全不可能。

夜晚,五吨的鼾声响起。她坐在茶几边的地下,默默凝视小床上霍小刀熟睡的脸。这孩子有宽阔的前额,黑色的曲发,越长大,他黑色眼瞳边缘的浅棕越发明显,迎向阳光时偶尔会让人误解他的眼珠也是金色。而且,霍小刀的智商很高。

所有迹象都表明,他和康笋的家族有着微妙的关联。而且苏抗抗发现,这个家族的遗传特征和地球时代一个以聪慧精明著称的民族相似。

苏抗抗继续翻阅老盖亚为她找到的资料,卡恩家族在联邦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太空流亡时期,第一位卡恩正是联邦的第一任财政部长,但他的继承人选择弃政从商,之后拥有了联邦最大的商业投资银行,目前老阿瑟卡恩的法定继承人是他的儿子沃伦以及侄儿伊莱。

苏抗抗见过伊莱,一个胆小又顽劣,心智没有完全成熟的年轻人。她继续翻找沃伦的照片,这位带着传统小黑帽的富二代有不逊色康笋的英俊外貌,目光精明冷酷。两个异母兄弟外貌极其相似。

苏抗抗心中已经有了几分把握,但她决心放弃。联邦世家的门槛不是平民能随便踏进去的,遑论带个出身不明的孩子前去认亲。只有等霍小刀成人之后再告诉他这些,由他本人决定前途。

她将精力转而投向联邦机甲的构造图上,既然三叶虫总装基地管理严密,花费了数月时间才偷了一个液压管出来,那么不如转向其他渠道,试试能不能在熟悉构造之后,利用代用金属废品自行组装一个出来。在g4时,从老爹身上她获得宝贵的经验和朴实的科学作风,就是只要能用,电饭锅的加热板也能改装成太空船的偏导仪。

让苏抗抗意料不到的是,盛夏她再一次升职。事件起源于一次车间纠纷。

苏抗抗的第七车间主要是从事机甲腿部构件组装,然后交由第四车间连接躯干,这一次纠纷首先由第四车间发起,质疑第七车间的工人工作漫不经心,导致腿部顶端预留的平衡仪位置差了0.2毫米,组装好的整批半成品机甲无法安装平衡仪和其他电子元件。

两个车间主管吵得面红耳赤,最终问责于工人。

眼见他们小组即将被扫地出门,苏抗抗向主管提出要求,“能不能让我看看安装错误机甲?也为以后的工人做个警示和参考。”

限于保密原则,第七车间的工人没有资格接触整台机甲,但是苏抗抗目光坚定非常,大有死不明白决不善罢甘休的味道。

见主管犹豫,她再次开口说服:“或许我能发现问题出在哪一方。”

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出现纷争肯定会互相推诿责任。即使是千年后的联邦也不例外。

第七车间的主管率先想到的不是即将失去饭碗的工人们,而是他的工作考绩,他的年终奖金。而且,据他所知,苏抗抗看似瘦高无力,在整个第七车间却是为数不多的好师傅。

他想了想,告诉苏抗抗,“你跟我来。”

第四车间里,一台组装错误,行将报废的机甲横躺在检测台上,像个即将被送去照ct的病人。体型巨大的机甲此时操作舱舱门大开,里面空空如也,上下各部位的传感装置尚未安装。苏抗抗再次想起父亲的教诲,小至闹钟,大到太空船,无非就是个金属外壳包裹的机械。

第四车间的主管没料到刚才和他吵得像斗鸡一样的七车间主管又回来了,不止如此,还带来个瘦高的丫头。

看苏抗抗踏上组装控制台的阶梯,四车间主管没来得及开口,其他工人已经嘲笑起来:“知道这台东西值多少钱?弄坏了,你一辈子工资也赔不起。”

也有好心眼的看她年轻,劝她别擅作主张。

苏抗抗置若罔闻,走上组装控制台,开启组装臂。这里的控制台和第七车间的相差无几,只是光屏上显示的机甲结构更全面,更细微。

随着她的手指在光模拟键盘上快速按键,数只巨大的机械臂由天花板探下,机械臂前端安装着各式的正反速电机头,发出低沉的电机嗡嗡声,苏抗抗最终一步步将机甲精确地分解为几个大部件。

她再重新尝试安装时,机械臂忽然静止不动,底下围观的工人们嘘声又起,第七车间的主管犹疑地望着她。苏抗抗笑得自信又骄傲,从金属舷梯下来后走近机甲,攀住静止的机械臂跳进机甲敞开的胸腹之中。

不一会,她探出半个脑袋,放开嗓门,对她的上司,第七车间的主管说:“欧吉尔先生,能不能过来一下。还有,那位先生。”她指指第四车间的主管。

远在地球时代,不管科技如何发达,只要是价值昂贵的手表或者汽车,重要的金属零件几乎全部经过手工精细打磨完成。联邦的机甲也不例外。

在这台废弃机甲的躯干和腿部连接构件中,有个手工打磨的齿轮足足超出构造图的标准尺寸0.3毫米,在腿部组装完毕之后,这多余的0.3毫米影响了胯部平衡仪预留位置的0.2有多。

“这绝不是第七车间的过错。”苏抗抗确定地说。心中为那些重新获得饭碗的工人们高兴。

身后的主管问:“你怎么发现这0.3毫米的?”

“眼睛。”苏抗抗不知道何时身后除了两位主管之外,又多出一个中年男人。“有句古谚语,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一个优秀的机械修理师必须有一双善于发现错误的眼睛。”

“机械修理师?”

苏抗抗为自己的再一次忘形而感到惭愧,“我错了,机修工人。”

那个微胖的红脸膛男人乐呵呵的样子,话语没有丝毫讽刺之意,“每个人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都是骄傲的。”

当然。苏抗抗在心里说。

她在第二天被召到总装厂的办公楼,前一天的那位笑起来模样颇为豁达的男人坐在办公桌之后,身边还有两名技术主管。

面对这宛如面试的架势,苏抗抗不禁怀疑昨天的举动是否正确。

“苏?”

“我是。”

“来自苏里南州?中学学历?”

苏抗抗面不改色地答“是”。

“我是工程部主管毕夏普。”他站起身,向苏抗抗伸出手掌。

进入三叶虫总装厂仅仅半年,苏抗抗连升两级,从装配工人到工程部技术管控员,对此最感到高兴的是苏萨沙,那代表又能去绿园餐厅了。而苏抗抗适应了新岗位,正与安德拉大婶商讨是否搬到西宁市,总装厂提供给员工的三居室时,她接到一个惊天噩耗。

三叶虫集团西宁机械装甲总装基地向联邦军方提供了五百台最新式mars机甲,除此之外还配备了十名技术员为联邦第一集团军第五机械装甲师提供技术支持。

这十名技术员名单中最末一位就是苏抗抗,理由是她未婚。

脑袋完全懵了的苏抗抗好一会才回过神:“是科顿星?”

毕夏普仍然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对,科顿星。苏,不用太担心,机械维修营在科顿星的战场后方,没有丝毫生命危险。而且半年之后,总装厂会召回你们,新式的mars二型机甲极其需要你们这些维修工程师。”

为什么不安排你小舅子去?他也是技术管控,他也未婚!苏抗抗冷着脸,问:“我能拒绝吗?”

毕夏普为难的样子,摊手说:“这是一项军事任务。”

意思是拒绝会引致军事惩罚,以逃兵论?

苏抗抗从他手中扯回那张人事任命通知,回家收拾行李。五天后,她在西宁市附近的军事空港登上太空船。总计六艘大型运输船装载了五百台新式机甲,食物,军备和大批国防部向科顿星前线增派的联邦军人,由八艘护卫舰航行在两侧,向科顿星球前进。

大厅里满是兴奋的联邦大兵,他们簇新笔挺的新制服不久将染上鲜血和尘土泥泞,那些年轻的笑容也不知会在什么时刻被一粒子弹定格。来自遥远年代的苏抗抗,即使在联邦领土生活了十多年,她依然怀有一种过客心态,但是这一刻,站在运输船二楼之上,冷眼旁观下方即将征战沙场的男儿们,不由涌出几分“转瞬白骨成丘山”的苍凉之感。

又因为这些感触,让她越发恼恨,想起临行时苏萨沙哭得仿如小兔子的眼睛更加令她愤怒。这股怒火无从发泄,只好带上单边耳罩式显示器,打开微音喇叭,低喝说:“老盖亚,出来!你给我出来!装什么缩头乌龟?已经五天了,你能躲五十天五百天我苏抗抗跟你姓!”

“苏?!”

苏抗抗用剩下的一只眼望去,不由震愕,一身簇新上尉军装的康笋和她一样,也站在二楼俯瞰着楼下大厅,此刻,他同样一脸震愕地望来。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也在这儿?”

他们异口同声问对方,接着又异口同声说:“老子被个混蛋阴了!”

“我被一个老混蛋阴了!”苏抗抗气得眼罩作抖。

☆、第二十九章

在苏抗抗心中,康笋是打盹也会睁只眼的那类人。“你会被阴?”

康笋哼一声。他表白遭拒,而且遭到傅立叶好大一通教训,什么国难当头,醉生梦死,又说像他这种不事生产毫无建树的政府机构人员就是国之蠹虫。被女人狠狠鄙视了的康笋一气之下,趁着酒意向国防部征兵的网站递交了申请书。

第二日下午,宿醉清醒之后的他追悔莫及,连忙登录网站撤销申请,却被告知已经纳入整理考核系统,来不及了。

他就不信虽然曾以优等生毕业于国防军事学院,虽然在国安局工作数年资历不浅,联邦国防部不至于就对他如此垂涎吧?二十四小时追诉期没到,竟然不给他反悔的机会?

谁会干这种事?除了执意要干掉他的那位,没有谁。

但这些话跟一个女人讨论太过有损形象,等于是变相地承认了他不事生产毫无建树,康笋只有挺直了腰板,缓慢地说:“其实,根本原因还是在于我,我自愿为联邦献身。”

苏抗抗明显不信,“你不是在国安局?福利高待遇好,休息日还能假公济私,监控跟踪心仪的女孩子。到了科顿星就算运气好保住条命,蹉跎个几年,回去傅博士已经嫁给别人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康笋心头大恨,他嘴角失去了常有的笑意,冷峻的面孔倒是立即和异母兄长更多了几分相似。“你呢?”他不愿继续这个话题,恐怕多谈几句,会忍不住跳船回家把那个王八羔子给捅了。

“被个老混蛋阴了。笑眯眯的以为是好人,哪知道给我升职加薪只是个阴谋,为了有人顶替他小舅子的位置发配前线。”

“大不了不干就是了。”康笋不解,“去了科顿星,你那几个半大的孩子们怎么办?”

“老混蛋骗我说拒绝要按逃兵论处。”

康笋大奇:“该不会相信了?你看起来不傻啊。”

苏抗抗沉默不语。

眼罩式显示器忽然出现一行字符:“就是,不傻的人为什么相信了呢?还要牵连无辜。迁怒这种负面情绪实质是人类软弱与无能的具体表现。”

她这才想起微型电脑的微音器没有关闭,而装死了几天的老盖亚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

“你还真相信了?”康笋摩挲下巴,评估地打量她,“对你的看法需要改观,一直以为你是丢到灰星也能刨开石层种地养家的女人。”

苏抗抗翻个白眼,向康笋道别。“想起行李没有收拾,先回去了。”

转身回舱房的途中,她压低嗓子数落:“不是为了你,和你的狗屎躯壳,我何必吃这么大的暗亏?”

老盖亚争辩:“我可没有拜托你为了一台机甲跑到前线来!”

“我是机械工程师,不是电气工程师!要掌握机甲那么复杂的多控程电子线路构造,只靠呆在总装厂作个质检员,需要几年时间?”

“几年时间又有什么所谓?说到底,你不过是见猎心喜。”

对苏抗抗和老盖亚来说,时间的确是个非常模糊的概念,几年和几十年没有任何差别。即便一心希望拥有完整躯壳的老盖亚,对于何时能达成梦想也并不着急。

苏抗抗妥协于威胁,无非是对机甲生出了极大的兴趣。每个领域顶尖的人物都若有若无地患有类似的职业病,狙击手习惯性地为自己寻找假想敌,武林高手多数是武痴,苏抗抗也一样,自从她发现联邦mars机甲精妙的传感系统被动力引擎系统局限,无法发挥绝对动能,她就跃跃欲试地想试试改造后的效果。

她承认老盖亚说的对,“只有机甲是我们在地球时代没有接触过的机械物体,你说发现了新玩具,你会不惊喜?”

老盖亚用十分轻蔑的态度说:“无非是人工智能机器人的替代品而已。”

“这就是流亡到联邦的人类聪明的地方。人有感情,有爱恋仇恨憎恶愧疚,人心就可以牵制操控利用。机器人不行,他们的概念只有服从与不服从。一旦人工智能机器人觉醒,又是一场大灾难来临。”

老盖亚沉默,不一会又说:“但是,那些家伙,我的同类们,他们只是智能而已,和智慧生命相比,他们没有创造力。他们最多是接收人类的科技,对人类的进步没有丝毫威胁。”

“所以,他们在接收人类科技后,只有破坏。破坏永远比建设更容易。”在这一点上,无论他们曾经在盖亚号上争辩过多少次,两人的立场和论点永远针锋相对。“别忘了最后那场大核爆。”

“乍富不知新受用,乍贫难改旧家风。他们只是一种乍富心态,像历史上所有的起义军一样,忽然到手的惊人的财富和科技,会令所有生命惊喜到疯狂。我的那些同类们还没有学会如何利用,也不懂得在适当的时机来临时,该如何与其他物种和平共处。”

“老盖亚,浏览过人类数千年的历史文献后,你还天真地相信不同的物种能和平共处吗?对于资源的贪婪和掠夺,是战争的唯一起源。觉醒的人工智能生命和人类是无法共存的,除非能维持一个统治与被统治的平衡。”

“我知道你很悲观,但是没想过悲观如此。”老盖亚心中对美好世界的渴望,是苏抗抗理解却不支持的,他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同类们和他喜欢的人类和平地共同享有世界。

苏抗抗说抱歉。“所以,来到这里,想到要为这场战争效力,这让我很厌烦。”

“为了我自身安危,我要提醒你多多保重。老盖亚不希望有一天,这台电脑被机甲的金属脚掌或者坦克的履带碾碎,芯片埋藏在土层数百米之下。”

苏抗抗笑起来,“那你要打醒精神保护我。”

“当然。你以为我玩了几个通宵的星际争霸忽然跑回来是为了什么?”老盖亚兴高采烈地说,“或许我们能在这里遇到霍小乙那孩子。我想念他了,还有他那弱得不堪一击的虫族战队。”

“我也想他了。小混蛋不知道死了没有。”苏抗抗边笑边说。

通往舱室的通道上,数个联邦士兵回望这个一路自语的女人,交头接耳地问:“这是谁?”

“听说是三叶虫工程部的。派到前线的技术支援人员。”

“难怪!女人搞机械和电气自动化的,不是疯子就是神经病。”

舰队在十七天后到达科顿星。

长达四年多的时间,科技水平稍胜一筹,作战纪律严明,单兵素质更出色的帝国军队已经占领了科顿星三分之二的领土。在政府,军事委员会,战时参谋联席会的统一指挥下,星历1057年暮春发生于裂石堡市的争夺之战,开启了联邦千年来最大的反侵略战役。

裂石堡市作为敌占区在数月前被收复之后,就是联邦军队最大的桥头堡和后勤基地。

苏抗抗并不清楚她脚下的这片土地,在四个月前正是周戉上校黎明鏖战之地。即使自那之后,联邦军队以裂石堡市为基地,已经向敌占区挺进了数千公里,但这座空港依然充满了浓烈的战争硝烟味道。

她透过舷窗瞭望,裂石堡市的空港像个巨大无伦的机械状虫巢,紧张而繁忙地吞吐着各式飞行器,大到数十公里宽的战舰运输船,小到直升机穿梭机,而她和身边兴奋的,眼中洋溢着自信与期待的联邦军人们,则是这只机械虫巢里不起眼的工蜂**。

康笋和她道别后归队先一步离开,而苏抗抗还要和三叶虫总装厂的人员一起,配合第一集团军机械修理营的军方机修师,点收五百台新式机甲,然后一起运回机修营。

十位技术人员唯有一名女性,苏抗抗分派到一间独立的卧房。高福利政策为联邦的少爷兵们提供了战时最高档次的生活待遇,卧房不大,设施倒很齐全,她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然后倒头呼呼大睡倒时差。

醒来后她按照地图指示,找到基地生活区的餐厅。科顿星的第一顿早餐居然有真正鸡蛋做的班戟,让她和同僚们惊讶不已。

酒糟鼻的纳尔逊悄声说:“知道联邦四年的军费多少?足足这么多。”

他伸手比划了几个数字,远超政府公布的财政预算数倍。

来自哈克特港的安其罗操着浓重的西部口音问:“这样打下去还了得?联邦财政会被拖垮的。”

餐厅的电视幕墙上正播放着远在联邦主星的总统竞选新闻片段,共和党候选人吴启明主张挽救民生经济的演讲受到在场**众的热烈支持。

苏抗抗吃完自己的鸡蛋班戟,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问:“等会我们的工作场地有人安排了吗?”

被她提醒,几位大叔及时中止了话题,没有在军方的地盘上,继续非议这场战争中军方的无能。他们反而夸奖起来:“在主星,真正的家禽蛋类可是大人物们才吃的到的。”

“除了想念家里的孩子,这里一切还不错。”

苏抗抗心有戚戚,除了想念孩子们,担心临别时换牙低烧的苏萨沙之外,目前为止一切还不错。甚至在运送五百台新机甲进入这个裂石堡市郊的军方基地时,还受到基地内外大兵们热烈的鼓掌和仰慕目光,这些发自内心的感激和敬慕令她感觉所作所为尚且有些意义,即使是一场令她憎恶的战争。

早餐之后,他们每人分发到一个铭牌,既是工作证件也是通行证,然后一位少尉军官带他们离开餐厅。

生活区的建筑之外,晨光熹微,因为远离主星和那颗燃烧不止的恒星,科顿星球比主星的平均温度略低,盛夏的季节更没有g4的甜水州那么燥热。此时微风摇曳基地新植的一排小树苗,不远处,制服各异的联邦士官们也急匆匆地离开生活区,赶赴各自的岗位。

通往地库的道路在生活区之后,一座小山丘之下,一路上,荷枪实弹的联邦士兵表情凝重,防守严密。地库之中,不止有昨日新送来的五百台新式机甲,也有机甲附带的武器,转轮粒子炮和高磁集束弹,还有随船运到的三叶虫为mars机甲特别研发的机械修理系统和各类备用零件。

在山丘之下,地库金属大门之外,苏抗抗随着众人从军车上下来,一一排队验证身份。

此时,身后传来动力澎湃的发动机的轰鸣,他们回首张望,远处数台洛克希德军用水陆两用车无视通道两侧联邦士兵的警示和拦阻,直冲而来,不一刻功夫已经到达地库门外。

“五百台mars已经到了?”第一辆车上的联邦士官们相继跳车,有一位扯着粗豪的嗓门询问。

苏抗抗首先注意到那人怀中的卡夫林重机枪,然后是一把沾着吐沫星子的红胡子。

她把视线往后移,第二辆军车上,高大的身影敏捷地纵下,他穿着一套脏兮兮的联邦陆军军官制服,已经看不出原本和天空一般的灰蓝色,裤腿绑扎过,塞在军靴里。苏抗抗不知在何地看过一本书,介绍说裤腿的绑带有利于长时间的行军,不至于让小腿肌肉水肿。

她诧异自己为何在此时此地想起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抬眼望去,苏抗抗把手中通关用的铭牌捏得更紧了。

军帽帽檐之下,一双犀利眼神更甚g4初遇的时刻,那是经历过战争与硝烟洗礼后内敛中带着杀气的眼神,几乎能在其中感受到他撕扯敌人血肉时的冷酷。

作者有话要说:科顿星裂石堡市空港,很符合想象。

☆、第三十章

她望去时,那人正望来。

苏抗抗感觉早上的日光忽然热烈了些,抑或是刹那间的对视,他的目光热烈了些?帽檐之下,那双眼中带着金属质感的寒气褪尽,被平静,隐隐克制的喜悦代替。

苏抗抗不确定在周戉的脸上看到有一丝笑意闪过,记忆中,她从没获得过这个人的微笑。这令她不自觉地摸摸脸,怀疑是不是又不小心地沾上了高浓缩机油。

此时,带领他们到来的基地军官上前向周戉致礼,周戉还礼。“第五装甲师分配给我团二百台新式机甲,想必师部已经预先通知了?”

面前的这位战斗英雄在重归战场时,先是带领特种兵部队夺取了裂石堡空港的制空权,又带着两个机甲营奔袭上千里,歼灭了由裂石堡市撤退的帝国数支小股部队,活捉了曾占据裂石堡市长达两年,假扮兵卒撤退的一位帝国少将。基地的后勤少尉军官毫不掩饰目光中的仰慕,利落地答:“是,周上校,我们正准备检验后通报第一战斗团接收装备。”

周戉知道自己的确心急了些,不多解释,只说:“进去看看。”说着当先迈入地库的金属大门。

三叶虫的技术人员等他们先进去后才一一验证铭牌,鱼贯而入。

前方联邦大兵们迈着整齐划一的脚步,急而不乱。军靴橐橐,在通道中回响,仅仅十数人而已,却因为这回音的震荡,生出一种千军万马的气概来。

纳尔逊大叔压低嗓子说:“好大的气势。”

地库正是军方基地机修营的所在,宽敞高旷,像是把整座山体挖空了。一大半是严禁进入的库区,小半划作机修车间和休息场所。

周戉在机修营军官陪同下,进入有着巨大黄色警告标识的库区。在五百台mars机甲点收交接完毕后,那里是三叶虫总装厂技术支援人员也不能擅入的禁地。

苏抗抗和同事们则转进机修车间,随船运到的新型号维修系统还需要他们指导安装。

空旷的车间厂房被无数机械设备和自动车床占据,旧式的机械维修臂由顶部探下,静止在半空,一台残破的灰蓝色mars以直立的姿态被固定着,它有数米之高,此刻腹腔位置的操作舱洞开,露出里面杂乱的电气线路,引擎和武器系统早已卸下,残损的腿部金属构件上漆画了六颗金色的星星,之下是报废的传感系统和液压管。

即使曾经受到重创,它依然令人敬畏,如同天际的神祗,俯瞰着身下彷如蝼蚁般的人类。

安其罗赞叹:“它实在太美!”

苏抗抗心动地欣赏了片刻,转而打量流水线的传输带上运进来的各类零件,十多个正在忙碌的联邦机修士官也放下了手上的工作,打量他们。

一番互相介绍之后,他们在科顿星的第一个工作日正式开始。

电机和自动车床嘈杂刺耳的嗡鸣声在苏抗抗听来却仿若天籁,到中午时分,他们已经配合联邦机修官拆卸了旧式的维修臂,换上两只更先进更适合mars需求的。苏抗抗谢绝了同事们一起去餐厅午饭的提议,这里有一台破损待修理的机甲,对于她来说,是进一步掌握机甲多控程电气线路构造的绝好机会。

周戉走进机修车间时,四下空无一人,他抬眼,这才看到一个女人柔软的身体像猴子一般,从悬空的自动升降平台往那台机甲的舱腹里钻。

他走近些,皮靴踩在地板上,声响回荡,但那女人却精神贯注地清理着操作仪□□于外的杂乱线路,一面念念有词地嘀咕着什么。

“不去餐厅午饭?”他仰首问。

苏抗抗停滞了一秒,居高临下俯视空旷无人的车间,最后才发现平台之下的周戉。她连忙关掉眼罩显示器的微音器,诧异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周戉将手中的军用饭盒扬高。“午饭。”

苏抗抗指指自己的鼻子,眼中带着难以置信地疑问。

她的手指一定沾了机油,翘起的鼻尖被点了一个圆形黑点,配上那对瞪大的杏眼,以及将信将疑的神情,看起来很像生活于南部草原一种叫做豹猫的小动物。

周戉不自禁地多看了两眼。“你的。我吃过了。”

苏抗抗迟疑了片刻,从机甲舱腹中攀爬到修理平台上,随着她按键,自动平台缓缓而降,来到周戉旁边。

“呀,伙食不错!”打开饭盒后她的嘴角立即弯起来,很满意的表情。

周戉蓦然发现,这个女人对吃似乎有种天然的癖好,上次在她家蹭饭时,她的面孔也是这样,柔软而放松。

他学她的样子,坐上金属平台的边缘,不过人高腿长的他双足稳稳踏地,而不像她那样虚悬着。

“科顿星以往是联邦最大的粮食产地,南部草原更是牛羊成**。”直觉告诉周戉,此时此刻,讨论吃绝对是个安全话题。“偶尔我们也能打到两只麋鹿。”

勺子停留在苏抗抗嘴边,她的脑中瞬即浮想着鹿血酒,酸辣鹿肝汤,孜然烧烤鹿肉片和土豆炖鹿筋。在盖亚号上,那些只有压缩营养棒充饥的日子,足以让任何人联想到曾经的美味就口涎长流。

周戉识趣地补充:“下回有机会给你送一只来。”

苏抗抗不知他为什么忽然示好,干巴巴地说了句谢谢。

车间里沉默下来,苏抗抗感觉自己牙齿咀嚼的声响在骤然的沉默中被放大,她不好意思地停下手中的勺子,没话找话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有二百台机甲分配给我们团里,对了,我现在已经离开星枭,调回原职。”

“恭喜。”苏抗抗答一句,随即想起自己的问题,“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你在这里,现在。”她用勺子指指脚下。

措手不及的周戉一时语滞。

他盯着这女人鼻尖的那个黑点,自问为什么呢?明明可以晚一天等基地将机甲全部检验完毕再来接收,明明他有更要紧的事情,譬如分析战报统筹下一步行动,明明他应该在饭后离开,回到该回去的地方。可昨晚从康笋那里得知她被骗到科顿星前线,当时就不自禁地想过来看看这个外强中干的傻女人,然后又在午饭时的餐厅没有找到她的身影,管不住好像萌生了自我意识向机修车间移动的双脚。

被那样深沉又莫测的眼睛注视着,苏抗抗不自在地往侧边挪开了一点,同时不解地望着他。

“我……我来致谢,为角兽座星云附近空域的那件事。”周戉听见自己无力的解释。

“虽然我不明白是什么事,但上次你已经谢过了。”苏抗抗认真而恳切地告诉他。

这是又在装聋作傻,还是划清界限?或者两者皆有?周戉发现自来到科顿星之后,宛如重生般的种种洒脱自如恣意在这一刻,面对她狡狯又无辜的双眼时全告消失。他们的对话明显恢复到主星时的状态,而且,她的平静越发彰显他的表现是多么愚蠢。

周戉从平台上起身。

苏抗抗不明白之前奇怪的融洽气氛为什么忽然间荡然无存,而且也不明白他眼中闪动的暗火由何而来。她想,或者建议两人重新坐下,心平气和地讨论一鹿三吃?

只听他语气郑重地说:“基地内有卫星视频通讯电话,每周可以申请和家人联络。有事可以找我,我部分时间驻扎在裂石堡市附近,这是我的卫星电话。”他拿出一张记着潦草号码的纸,放在苏抗抗身边。

“还有,裂石堡市是目前整个科顿星最安全的城市,不用害怕。”

说到这句时,他的声调平缓下来,苏抗抗敏锐地觉察到其中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味道。

她整个人沉浸在纳闷和受宠若惊间,只见这位情绪颇为不稳定的联邦上校指着那台损毁严重的机甲,问:“什么时候能修好?”

苏抗抗张张嘴,欲问:“这台机甲是你的?机甲腿被炮弹命中,液压管都破了,你怎么从战场回来的?”

可是,他面孔冷峻,嘴唇紧抿着,站立的姿态像那台机甲般气势迫人。即使是在g4上,被羁押在他那艘军用太空船时,苏抗抗也不曾有过此刻的感觉。那时,她有求生的把握,所以淡定,此刻,她却觉得主动权正在从她手中徐徐流失。

她想了想,决定尊重他才是明智的,也是这半年外放生涯不受干扰,可以顺利回家的保障。于是苏抗抗放下饭盒,站直了挺胸汇报说:“长官,在维修臂和相应系统安装完毕之后,大概需要一个星期。”

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周戉微微吃惊,第一次发现她也是顺从而且服管教的。敏锐的**告诉他,他已经找到对付这女人的办法,所以,他克制着嘴角的抽搐,以挑剔的目光上下检阅她的站姿,然后正色提醒:“应该说,报告长官。”

虽然非常希望对这个装模作样的小屁孩狠踹一脚,但苏抗抗压抑而忍耐地哦了一声,慢吞吞地重复:“报告长官。”

周戉的目光再一次停留在她脸上,眼中浮现挣扎之色。苏抗抗手痒地想摸脸,检查是不是又沾上了机油。

对峙中,他毅然点头,将手中军帽戴好,“那我走了。”

苏抗抗刚说完再见,周戉却忽然转过身来,专注的目光笼罩着她,以至于苏抗抗兴起了跳上自动升降平台的冲动。

就在她准备行动的同时,周戉伸出手来,一把拧住她的鼻子,苏抗抗不由嗷地痛叫出声。

接着她看见这个混蛋嫌弃地盯着自己的手掌,然后抬起脸来,认真地说:“你的样子活像个掉进油井的猴子,每次都是。”

直到再也听不见他足音的回响,苏抗抗才回过神,揉揉犹有痛感的鼻子,看见指腹的机油,她想起在运输船上和康笋边吹啤酒边吹牛皮的对话。

“周戉是处女座,典型的处女。”当时康笋大着舌头说。

难怪他的神色那么纠结,一定是洁癖发作。多害人啊,要是哪家姑娘不知就里的,也被他那样凝望着,恐怕会误以为是情人的欲言又止,缠绵难舍。

作者有话要说:苏抗抗:,为什么捏我鼻子?为什么?为什么?混蛋!讨厌鬼!

周戉:,捏了就捏了,有什么为什么?

内心独白:(马咆哮状)为什么啊?

☆、第三十一章

苏抗抗到达科顿星不到半个月,渐渐和军事基地生活区的后勤兵们混熟了。

在军队,在战场,最容易拉近关系的方式就是一起回忆故乡。无论是来自主星北部巴伊州的工业城市,还是西部哈克特港湾的渔夫,苏抗抗在老盖亚的帮助下,几乎每个地方她都能说出一二来。

回报是丰渥的,午餐盒里经常会多出几片小牛肉和真正的鸡蛋,和家人的电话通讯也比规定的时间限制更长,近来,在晚餐时间过后,苏抗抗还被大师傅特许进入厨房,给自己开个小灶。

这天将近正午,有个叫加尔的联邦机修官告诉她:“苏,厨房的老戈登让你过去一下。”

加尔和苏抗抗的同事安其罗是老乡,来自西部哈克特港。他的发色像苏萨沙一样红,有类似五吨的憨厚笑容,亲切又热心。

苏抗抗问他什么事。

加尔挤眼,悄声说:“去看看就知道了。”

基地的餐厅厨房有球场那么大,正是忙碌的时间,后门的后勤通道上停了一辆半身沾满泥泞的洛克希德军车。红胡子卢加上次随周戉来基地,满心装载的是那数百台新型号机甲,根本没有注意到三叶虫总装厂技术员里还有位女性。这一下见到苏抗抗,他震惊得眼珠将掉下般:“怎么是你?你这女人怎么又流窜到科顿星了?”

在盖亚号上苏抗抗早已安慰过自己,接受现实,就像远古的吉普赛人那般生活吧。不理会流窜那两个难听的字眼,她问卢加:“老戈登呢?”

卢加用拇指示意车后座的两个大兵把东西抬下来,自己纹丝不动地坐在前座,上下打量苏抗抗,从她凌乱的短发到明显不符合他心目中标准尺寸的胸脯,诧异的表情不加丝毫掩饰,“头儿就是专为了你跑了索拉山一趟?还拉着战前练兵当幌子,又操了我们一回?”

他用词太粗鲁,苏抗抗不知怎么回答,调转目光望向两名士兵丢下的动物尸体,眼中闪闪发亮。

卢加大喇喇问:“喂,跟你说话呢,女人,你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

苏抗抗深呼吸,告诫自己不要和这些兵痞子一般见识。她叉腰问:“你用不用机甲?”

“当然。”卢加莫名其妙。

“那好,我问你,机甲机械臂上安装的自动转轮粒子炮每发时间延后两秒会出现什么情况?腿部链接齿轮不畅会出现什么情况?还有……”

卢加张开嘴习惯性地想骂娘,注视面前这女人不怀好意的微笑,他终于忍住了,唯有发抖的红胡子显示心中的愤怒。

苏抗抗自觉笑容纯真如萨沙,她缓缓开口,客气地央求说:“帮个忙,把这几个东西抬进去。”

卢加恶狠狠地盯着她,随即气馁地挥挥手,示意那两个士兵听命行动。一双虎眼瞪得圆圆的,不离苏抗抗左右,一字一句说:“够狠的!我问你,你把我们的船弄到哪里去了?”

这是要翻旧账?苏抗抗毫不退怯,“问你的头儿,还有总统府的特赦令,也是托他的福。”

一句特赦令堵住卢加嘴巴,他用力握紧手掌,关节啪啪作响,捏住的拳头足有小南瓜那么大。他在苏抗抗面前虚晃两拳,然后脚踩制动阀,洛克希德军车倏然启动,呼一下飞掠向前。

厨房里,老戈登正用毛巾擦拭着手上的血渍,美滋滋地瞄着地上的尸体,一幅心喜不胜的模样。

望见苏抗抗推开后门进来,他连忙问:“两只鹿,一只羊,大手笔啊。苏,你说怎么弄?听你的。”

苏抗抗抬起手掌挡住鼻间的血腥味道,心中激动不已。“戈登,看来我们要忙一下午了。”

三叶虫的技术人员向来有单独的桌子,这日晚餐的菜式丰盛得令人瞠目。整只羊一分为二烤制,老戈登听从苏抗抗的建议,熬了一锅酸辣鹿肝杂碎汤,炉灶上还炖着土豆鹿肉块。满餐厅弥漫着紫苏叶,九层塔和肉类的香气,惹得其他桌的基地士官们频频翘首张望。

在同事中间,苏抗抗身份证年纪最小,性格爽利又好学,技术支援队的大叔大哥们对她爱护有加。听说是苏的朋友送来的食物,更对她多了几分热情。

“开动,开动!”苏抗抗毫不客气。又招呼共事的机修营士官,“加尔,喊你的同事们一起坐这边来。”

正忙着搬椅子拼桌子,卢加带着下级,近十人像风一样卷进来,他边走边搓着肚皮嚎:“饿了,戈登,有什么吃的,全部端上来。”

一眼望见苏抗抗,卢加脚步不停,直往这边来,抢先霸占了几个位置,咧开大嘴,笑呵呵说:“都做好了?那可赶巧了。”

这就是一**蝗虫啊!看见满桌子吃货狼吞虎咽的样子,苏抗抗呆滞的脸上浮现懊悔之色。她还在暗自庆幸奸猾的老戈登为他们两人藏起了一大块烤鹿腿,哪知吃完晚餐的卢加抹抹嘴上的油,已经偷偷溜进了厨房,不一会他抱着一团锡纸包裹出来,还厚脸皮地问:“过几天我们吃什么菜?戈登?”

过了几天,戈登的厨房后门上又丢下几只淌血的动物尸体。苏抗抗一边收拾羊皮,打算将来给安德拉大婶带回去,一边向老戈登抱怨:“要是帝国人也这么贪吃,根本就不用打仗,摆几口锅在战场,大家坐下吃吃喝喝顺便谈谈心,然后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各回各家就行了。”

“小孩子话。”老戈登没孩子,又支付不起昂贵的人造子宫费用,早已把联邦军队当作家,把基地的小伙子们当作自己的孩子。“帝国人跟联邦人不一样,当了兵就是把命交给了他们那个皇帝,听说,这些人来到我们星系,就没打算直着回去。”

在联邦主星可无从得知这些新闻。苏抗抗想起历史上那个深具武士道精神的疯狂民族。“敢死队?”

老戈登涮干净一口大锅,咂嘴说:“就是敢死队!收复裂石堡市的那天,帝国人开着机甲和穿梭机,没有子弹炮弹了就直往我们联邦军队里撞!”

是什么令他们毫不惦念家乡和亲人?是什么让那些同样是血肉之躯的帝国士兵们死志决绝?

老戈登想起那些场景,眼中恨意如刀。“收复裂石堡市之后,我们的人进城扫荡,发现一座小学的操场上尸骨成堆。”他黯然,“死了足有四年了,全是裂石堡的市民。”

苏抗抗诧异地说:“在主星时,没有看到这些报道。”

“怎么会报道?科顿星的敌占区这种惨剧太多,报道出来只会显示那些人的无能。”老戈登挥挥锅铲,发誓一般叫嚷,“总有一天,会把帝国人赶出去!”

“好!”厨房后门,卢加扯开粗豪的嗓门夸赞,“戈登,你一把老骨头了,还挺硬!”

苏抗抗提醒他:“卢加,这才几点?还没到晚饭时间。”

“最后一批机甲已经装车了,我要跟着回去。”卢加专往老戈登藏食物的柜子里收罗,“今天不蹭你们的饭,下回再来。苏,你不止会做又酸又辣又开胃的杂碎汤吧,还有没有其他拿手的?”

他前后态度转变之快,让苏抗抗感觉自己完全能胜任联合国和平特使的职务。她沉吟,“有倒是有,就是有点费工夫。”

卢加连续几个标准的军事闪避动作,终于从老戈登那里劫掠了一兜鸡蛋。“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只管开口。”

瞧不出他人长得粗鲁,心倒是挺细致,听出她有意刁难。苏抗抗假作沉思状,然后问他:“你能帮我搞到废弃机甲的操作仪表盘吗?”

卢加警惕地望过来,沉默不语。

“老实说,上司的小舅子不愿来前线,我是被上司陷害才顶替他的名额来这里的。机甲我会修,但是多线程控制电气系统我不熟,又不可能经常向同事请教。”苏抗抗为难又认真地说,“要是自己弄明白了,将来回总装厂说不准还能继续升职加薪水。”

思索了片刻,卢加告诉她:“看情况。有就想办法给你弄来。”

接着问:“还有什么拿手的?”

苏抗抗歪着脑袋,缓缓开口:“饺子,包子,卤羊头肉,嗯,撒上葱花……”

卢加嘬嘬牙花子,坚决地说:“成交!”

第五装甲师驻扎在裂石堡市东北面,索拉山脉边缘的盆地里。这支代表联邦最高科技水平的机械装甲师拥有近万名士官,上千台机甲和履带式坦克,以及数个反坦克炮兵营和重装备保养营。

在长达四个月不知疲惫地向敌占区挺进,争夺每一寸领土的战事之后,第五装甲师获得了短暂的休养假期。

第一战斗团营地设在最外围。在不分朝夕地面对死亡威胁的科顿星前线,没有人会愚蠢地拒绝这样一个美好的假期。只是日复一日的集合训练,而且要枯守着必定会来到的开拔应战通知,就连镇定如恒的周戉也渐渐生出些不耐。

所以当卢加要求上山练习枪法时,他痛快地答应了。当卢加自告奋勇,随着重装备保养营的人一起返回裂石堡市拉回新机甲时,他也痛快地答应了。只是当某天他发现卢加的怀里藏着锡纸包裹的烤鹿腿,热腾腾的羊肉包子时,周戉意识到不同寻常。

时习之抢到最后一个包子,淡定地吞下去后,语气平缓地解释:“或许卢加爱上了裂石堡市的某位姑娘,我们该为他庆幸。”

以卢加那骇人的份量和脸庞来说,确实值得。不过周戉不是好糊弄的,特别当他发现自己上山辛苦猎到的鹿,被卢加当作战利品,偷偷搬到他的车后座时,周戉夸张地沉下脸,“一级上尉卢加!”

卢加从车座跳下来,几步冲到周戉面前:“有!”

“星期五八千米跑缺席,加倍补上!”

卢加楞了楞,随即挺胸大声应道:“是!”

然后在营地绕圈的卢加眼睁睁地瞧着周戉踏上准备好的军车,卷起漫天沙尘,飞驰出营门,分明是朝着裂石堡市的方向。

☆、第三十二章

厨房的大师傅戈登最近已经习惯了后门的刹车声。不仅裂石堡市东北面的第五师驻兵,连基地的小伙子们近来也爱在门前丢下一两只兽血尚未完全凝固的死牲口,就为了能吃到一顿好的。

老戈登这天午后揉了揉油膏越发丰腴的肚皮,躺在行军床上打盹,朦胧中听见熟悉的洛克希德两用军车的急刹,耳朵尖颤了两下,立刻清醒过来。看见后勤通道上,正从军车上下来的周戉,他不由愣住了。

上校军衔可是高阶军官,竟然也缺那一口?

使命感瞬间爆表的老戈登不自在地向周戉行礼,周戉回了个礼,让勤务兵将后座的东西搬下来,告诉老戈登:“给苏留着,就是三叶虫技术支援队那个女的。”说完他匆匆忙地上车,风驰电挚而去。

老戈登心里咯噔一下,之前有个大胡子上尉,这又来了个上校军官。果然,缺少女人的地方母猪看顺眼了也如花美貌。想到这,他轻轻冲自己乎了一巴掌,觉得太不厚道,可依照他们北部巴伊州人的标准,苏确实不是个好生养的身段。

就在老戈登暗下决心,要将苏抗抗那个女娃娃攒肥时,周戉来到生活区的宿舍。三叶虫技术支援队的大部分人正聚在一起打牌,突然发现门前走廊的阴影里站着一位神情冷峻的上校军官,他们慌成一团,连忙将扑克藏进被窝,凌乱地行礼。

周戉问:“苏呢?”

酒糟鼻大叔望向安其罗,安其罗指指后山方向,拘谨地说:“机修营。”

周戉点头道谢,两步后回头,语气温和地告诉他们:“三叶虫不属于基地军事管理范围,你们,随意。”他指指散落在那床被窝之外的扑克。

他走后,几人面面相觑。“还来不来?”

资格最老,胆子最大的纳尔逊大叔把白纸条重新贴回脸上,“既然当官的批准了,来,怎么不来?!”

安其罗为苏抗抗担心:“不知找苏什么事?该不会犯了什么错?”

纳尔逊大叔满不在乎地说:“这种地方,男人找女人能有什么事?”

顿时,房间里爆发一阵猥琐而放肆的大笑。

周戉隐约听到纳尔逊大叔颇含暗示的话语,下楼的脚步为之一顿。裂石堡市内就有官方许可经营的妓-院,但他从未涉足过。他自认来找苏抗抗的原因并不龌蹉,但是,为什么心中会燃起一股被人点破的羞恼感觉?

直到进入地库之中的机修车间,他寻找的人像上次一样,坐在机甲操作舱里,一条腿悬垂于外,另一条盘起的膝盖上放置着微型电脑,她时而念念有词,时而皱眉思索。周戉的心像被一只柔软的手轻抚而过,那些复杂凌乱的心绪随之寂灭无痕。

不是所有女人都属于馨香的玫瑰园和华光璀璨的晚宴,不是势必身着天然丝料的华裳才显魅力,也有一类女人,属于金属车床,属于高浓缩机油,属于g4那荒芜热燥的旷野。

周戉站在角落里,目不转睛地凝望她,然后一步步走近。

苏抗抗听见声音,略一侧头,便迎上了周戉的注视。黑色的眸光闪动着异样的火花,苏抗抗莫名地了解,那其中有一种极为熟悉的情绪在他眼底酝酿。恍恍惚惚的,她像看见多年前的苏抗抗,透过合金玻璃凝视实验室里的傅珽,然后发现玻璃倒映的自己,震惊于眼中浓烈的欢喜。

苏抗抗心中一时涩痛。她用关上电脑的缓慢动作平复内心,这才微微一笑,问底下的人:“我脸上又沾了机油?”

周戉楞了下,迅速敛去刚才那一刻的失态,他平静地摇头,问:“今天休息日,为什么在这里?”

苏抗抗在为重新设计一套mars机甲的引擎驱动系统推演数据,自然没有任何地方比假日的机修营更合适。她从自动平台上下来,一面回答说:“机油味让人安心。”

不善言辞的周戉顿一顿,搜肠刮肚地寻找新话题。脸上越是严肃,内心便越焦躁。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直到苏抗抗也感受到其间的紧张,才听周上校又问了句:“除了修车修机甲和太空船,你没有别的爱好?”

苏抗抗想一想,“报告长官,应该没有了。”

“确定?”

“确定。”站在他面前,被他不满的眼神笼罩着,苏抗抗忽然不确定起来。“你该不是指……做菜?”

就是这个!周戉终于发掘到来找她的理由,他松了一口大气般深呼吸,然后问她:“我让卢加代我送了两只鹿和一只羊来,你收到了?”

如果她说不,周戉踌躇回去是狠揍那小子一顿,还是万米跑双倍?

“收到了,谢谢你。”

周戉又松了口气。接着,苏抗抗发现他又重新以一种复杂的目光望过来,挣扎着像说什么,忍住了。

她条件反射地捂着鼻子问:“我脸上有机油?”

他摇头。

“那你想说什么?”

周戉垂下的眼皮微微颤动,低沉的嗓音像发自胸腔,“卢加收到了回礼,我没有。”

苏抗抗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灵光一闪,倏然领悟过来。

她虽然用手中的电脑挡住了下半张脸,可周戉分明从那双杏眼中的光亮,那颤动的肩膀和短促的抽气声中觉察到她正在笑,压抑地笑。

他标准的军姿站得气度轩昂,目光不善地睨视她。如果可以,周戉此时最想说的是:“一等兵苏抗抗,单兵队列动作五百个!负重二十公斤万米跑,现在开始!”

苏抗抗明智地收了笑,但仍有些许促狭遗留在眼里,“想蹭饭就直说啊,喂,你一直是这么绕的?不累吗?”

她用食指在脑侧虚画了一个圈,周戉明白她的意思,“礼节虽然虚伪,也是尊重的表现。”

正准备收拾东西的苏抗抗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他两眼,诚恳地说:“很对。”多疑又善变的周上校优点也不少,就连苏抗抗也必须承认他的教养绝对是一流的。

她问:“你想吃什么?我去找老戈登,今天周日,厨房应该不忙。”

周戉挺直的腰背放松下来,“我送了一只鹿来。”

苏抗抗怀疑自己又在那张十足男性化的脸庞上捕捉到一丝羞涩。

他们的晚餐菜式和第一次收到鹿做礼物时一样,辣得让人飙汗又开胃的杂碎汤,烤鹿腿和肉片,苏抗抗另外为自己准备了一碟韭菜虾皮煎饼。

她用薄薄的煎饼卷着烧烤鹿肉片,吃完了还要轮流舔-吮手指。周戉终于忍不住学她的样子卷了个,那气味呛人的蔬菜吃起来居然别有滋味。

苏抗抗指指基地的后山,“满山的韭菜当做野草,可真是暴殄天物。”

周戉现在充分理解了卢加为什么要抢他的功劳。想起在莱茵市的时候,他曾经拒绝了一个韭菜盒子,不由大悔。“为什么爱吃?”

“唯有美食与爱不可辜负。”

“又是一句古谚语?”

“对。”

“暴殄天物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是?‘不能直接取,便往曲中求’也是?”

苏抗抗又发现周上校的一个优点,显然,他的记忆力非常优秀。她平静地说:“都是。”

周戉探究的目光深深凝望她,“来自地球?”

她不动声色地望来,周戉心底顿时涌出后悔之意,他渴切地想了解她,但又无从着手,似乎每一处都是禁地,而他只能束手禁足于离她遥远的位置。

“联邦人都来自地球不是吗?”她的声音飘渺,像从远方一丝丝游移而来。

“是,但地球的文明在大迁徙中已经断裂了。”

“谁能确定?谁能证明?”

周戉无言以对。好一会才说:“我的先祖,他的很多笔记因为文字没有完全传承下来,只能当做古董被保护。”

苏抗抗吃惊地瞪大双眼,好一会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她问:“你先祖的笔记,那些文字……是,是汉字?”

周戉敏锐地听出她话音里的颤音,脸色凝重了三分,默然点头。“我们叫做方块字,连我爷爷也只认识一部分。像高能蓄电池上那句‘中国军工装备集团,中国人民解放军第7561工厂,出厂日期’,也是他花费一晚的时间勉强拼起来的读音。”

苏抗抗渐渐镇定下来,她重新卷起一个鹿肉卷,神情自若地问:“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周戉良久没有回答。早在莱茵市的那晚,在她家门廊前他已经决定,放弃追索她的过去,她的历史,她捍卫得极其严密的隐私。但如今不一样,他需要一个机会了解她,而不只是和其他人一般,得到一个客气友善的笑。

周戉对自己诚恳地说:没错,我希望在她心中,我是特殊的那个。

“小时候听爷爷讲,在地球时代,我们的民族叫汉族。我想你也是。”

“那他有没有告诉过你,汉这个字的本意是指宇宙中的银河?你的先祖是叫周定邦吗?联邦的首都银河城是由他命名的吗?他真是个伟大的人,即使是流亡到遥远的异星球,即使不分民族地重新成立了一个国家,他依然希望千万年后,还有人知道,曾经有个‘汉’字所代表的的民族存在于迢迢历史中。”

作者有话要说:唯有美食与爱不可辜负——不知出处

忘记说:明天请假休息,下次更新:星期五晚

小剧场:

早在一千多年前的地球,夜阑人静,周定邦躺在宿舍的床板上看书。他文化不高,胜在好学,从农民的孩子到特种大队支队长的位置可以看出,他的性格多么坚韧顽强。

他在窗口望见一个女人的身影出现,同时并没有感觉到威胁与杀意,他怀着疑惑走向那个女人。

女人温和地问:“假如有一天,面临世界灭绝,你有个逃命的机会,你会挑选什么跟你走?”

“当然是枫儿和孩子。”

不到面临抉择的时刻,没有人会知道自己拥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成为一个英雄。女人叹息一声,又问:“还有其他的呢?”

周定邦略一思索,举起手上的字典。“这个。”

“为什么?”

“如果人类灭绝,幸存下来的那些人假如不认识汉字怎么办?遗忘了我们的民族,我们的骄傲怎么办?”

女人悄声叹息,然后遁去身影。

这宛如梦境的一幕深深刻印在周定邦脑海里,当两年后,最危急的时刻来临,他得知自己忙于寻找被遗落于世界各地的那些学者科学家们,而妻儿却惨遭不幸时,周定邦想起这一幕,痛苦如同巨兽啃噬他的心脏,他把自己关在无人的舱室里,惨嚎,哭叫。陪伴他的只有一本字典,跟随他很多年,帮助他学习的《新华字典》。

以上是开文前拟大纲时想到的问题,如果面临灭绝,假如有生存机会,会带什么一起离开。

我的答案是,家人和字典。

☆、第三十三章

“我一直知道我的那位先祖不止是位英雄。”周戉遥想童年时代,第一次和小伙伴们一起游览联邦国家博物馆,他以崇仰的心情凝望先祖的雕像。那一刻,时光像被神奇的魔法凝固,他仿佛看到先祖石质的斧凿的五官渐渐软化,垂眸相视,认出他这个周家后裔。那一刻的周戉全身僵硬,手指尖都无法动弹,血液像汇集到胸腔,火热的心没有一丝的害怕。他像面对爷爷那样,挺起胸,迎上那双苍老,目光依然精湛坚毅的眼睛。“他的经历,几乎可以代表联邦那一段波澜壮阔的历史。”

苏抗抗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想到自己也是那历史的一部分,感觉颇为诡异。

“很好的晚餐,像上次的火锅一样好。”临别时,周上校致谢说。

苏抗抗从裤兜里抽出手,问他:“这是不是代表不论谁是谁非,过去的事就过去了?”

她微微侧头,俏皮的笑容中潜藏着小小的得意。周戉兴起冲动想再次捏一下那圆润尖翘的鼻尖,作痒的手只好握住她的。触感并不粗糙,掌心温暖细滑,指节纤长有力。“也是我的请求。”

他骨子里的绅士风度被苏抗抗果断划为官样文章之流,她随意地颌首,注视周戉上车的背影,心想这样很好,终于摆脱了一个绝大的隐患。

哪知月光下,周戉倏然回头,停顿数秒,然后像下定决心且不能遏阻般箭步走来。军帽之下,两条浓黑长眉更显得双眼深邃。

“有没有去过裂石堡市区?”他问。

苏抗抗不明所以地摇头。

“这个星期,如果还没有收到调令回前线,周末一起去市区?我知道裂石堡西区有家餐馆很不错。”

约会?还是她多虑?苏抗抗眨眨眼,“一顿饭而已,不需要你回请。”

“不是回请,是一个……约会。”弦月被片云遮掩,夜色晦暗,周戉的声音像他方毅的下巴,坚实的双肩一样僵硬。“你可以拒绝。”

苏抗抗抿紧嘴思索,然后轻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姓苏,叫苏抗抗,和我一样,黑发黑眼睛。来自g4星球或者任何地方,刚才握手时我感觉到你的体温,确定你是人类,不是其他外星物种。然后……你很美。”在她惊愕的眼瞳中,周戉看见自己,这是让他心跳加速的新奇体验。他注视忽闪的长睫毛下的那粒泪痣,再次用力肯定地说,“很美。”

笑意像涟漪,在苏抗抗心底微微漾开。她活了足够久,但从没有人称赞过她“美”。自认样貌最多清秀的她从来得到的评价无非“可爱”或者“能干”,就连多年前,爸爸也只是溺爱地喊她“我的小扳手小钢钉”。在她看来,美是和柔软馨香联系在一起的,她不具备那些特质。

“可以吗?”周戉不明白为什么又被她取笑了,他无视弃甲逃跑的强烈念头,反而严肃冷然地再次问。

固执的黑眼睛让苏抗抗无法说出“不”字,她轻轻点头,“周五还是周六?”

释然的放松感突袭全身,他的指尖微颤,瞬即紧握成拳。“星期五晚上七点,我来接你。”

像是怕她改变主意,一句“晚安”后他立刻转身,军车疾驶出弯道,向基地大门冲去。苏抗抗想一想,笑声的余波划开了静谧的夜。

在莱茵市定居后,苏抗抗除了工作服之外,只添置了一条万年不落伍的小黑裙备用。来科顿星之前整理行装时,她本没有考虑那条裙子,还是安德拉大婶强行塞进她的旅行袋。

“要是你走运被一位高大英俊又威武的联邦军官看中了呢?”安德拉大婶眼神如梦似幻,臆想万千地说,“然后像那出著名的电影《联邦病人》一样,你乘坐的太空船被炸毁,全身重度烧伤,但是那位深爱你的军官把你从科顿星运回首都,不离不弃地,相守到你死去。”

苏抗抗想起这段话,恶寒地打个哆嗦。幸亏当时她吐了口口水,发誓愿意和安德拉大婶互换身份。

她开启电脑,给老盖亚留言说她将出门两个小时。正准备关机时,电子合成声响起:“你把那位联邦上校列为婚姻目标了?”

合成声毫无起伏,但苏抗抗能听出老盖亚的好奇与疑惑。

她朝天花板翻个白眼,“有没有更匪夷所思的猜想?”

“可是你让我查找周定邦和周家在联邦历史中的发展轨迹。据我所知,在地球时代,只有男女有意向结婚的情况下,才会由双方父母出面,了解对方的家世。”

“两个错误。第一,老盖亚你不是我的父母,认真算,如果觉醒智慧的那一天是你的诞辰日,你还比我小大约二十六岁;第二,地球时代,了解对方家世也只限于财产和为人的口碑。我请你调查的是周家的历史,特别是周定邦在太空流亡期间的所作所为。”苏抗抗深吸一口气,反手拉上小黑裙的拉链。“事实证明我的思路是对的,周定邦和傅珽是好友,甚至可以说,他们是并肩战斗过的战友。”

“你仍然怀念那个男人?”老盖亚求知的渴望是无穷的。

“那是另外一回事,和我想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无关。”

老盖亚把她的避而不谈当做默认。“所以,你对周上校的那位未婚妻没有丝毫的……异样的情绪波动?”

苏抗抗停下梳理碎发的手指,“我倒是对悔婚事件有些好奇。我敢说,周戉上校从出生到现在,成长过程中的每一步都可以用标尺衡量。只有这件事例外。”

敲门声响起,机修官加尔窘迫地站在门口,他显然是被人从后推挤上前,因为苏抗抗将门缝开大了些,立刻就看见整支技术支援队的男人们。

“苏,我的香水,借你用。”加尔将瓶子塞到苏抗抗手里。

后面嘘声响起,苏抗抗一看是止汗去狐臭的,又气又笑地还给他。“今晚不打牌了?”她叉腰问同事们。

安其罗热心地说:“不打了,给你留意时间,别太晚了基地宵禁不能出入。”

纳尔逊大叔反对:“还回来做什么?趁年轻,就该享受良宵。”

她在善意的嘲笑声中下楼,在一双期待的黑色眼睛注视下走向前。

为了这次约会,周上校换了一套笔挺簇新的制服,徽章勋章和军靴被勤务兵擦拭得锃亮。他没有霍小乙俊美,也不像康笋的精干机灵,但是,他天生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只是随意地伫立在车旁的站姿,便让人肃然。

楼上小伙子们的口哨声戛然而止,苏抗抗瞟一眼,微笑说:“在基地实在无聊透顶。”

周戉理解地点头,为她打开车门,庄重认真的态度像是执行一项非常重要的任务。只有他知道刚才等待的时刻有多么漫长难耐,当窈窕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时,也只有他才知道急乱的心跳频率和速度。

车里,熟悉的皮革烟草味道之中,另有一抹沐浴后的淡淡清香浮动,在呼吸之间,他的心也随着载沉载浮。

苏抗抗。他默念着这个名字,和人一样,充满力量。

“嗯?”苏抗抗侧转脸,然后看见窘促和慌乱从他眼中闪过。

没有意识到刚才他竟然将那三个字轻念出声。周戉力持镇定地说:“对。我想问你,去过裂石堡市区没有?”

问完发现更加尴尬,不止面前这个女人克制不住的笑意,就连理智也在嘲笑他曾经问过相同的问题。

苏抗抗勉强控制嘴角的弧度,认真地答:“没有去过。”

周戉佯作淡然地哦了一声,随即缄默不言,端坐着直视前方,暗自做着呼吸训练,将一吸一吐的时间拉长。可是坐在她身边,感觉到她的体温,无意中瞥见黑裙下光洁精致的膝盖,无一不让平常很容易进入的忘我境界在今天格外艰难。

“这是一种训练?”苏抗抗好奇地发问。“每一次拐弯或者减速,你的上半身没有一丝倾斜的迹象。”

确实是一种自平衡训练,周戉没料到她的目光这样敏锐。“是先祖留下的一种方法,锻炼神经反应和敏捷度。”

苏抗抗眼中流露出一抹同情。“有那样的榜样在前,压力一定很大吧。”

从来没有被女人施与过同情,周戉暗自生出一些难堪,同时,某处坚硬的地方像有什么正悄然塌陷。他听见自己低沉而缓慢的声音问:“你没有为不能达到父母的期望而焦虑过?”

苏抗抗在脑海中随着记忆漫走。“没有。”她抬起头,坚定地说,“从来是我行我素,父母是既爱又恨。”

“那很好。太听话的孩子,反而会让家人遗忘他的存在。”

不知为何,苏抗抗居然听出他语调中浓重的倦意,她笑笑说:“是不是遗忘,根本不重要。存在即是存在,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

他回望而来,目光深沉如潭。

刹那,苏抗抗感觉周遭温度略降,她微微垂下眼皮,抚摸手臂上密密的小疙瘩。

不愿话题继续走向危险而亲密的方向,她抬眼注视他问:“你说的那家餐馆,有什么拿手的?”

周戉同样迅速恢复自若,轻松地说:“有小牛排,还有整个联邦最出名的莫顿蓝奶酪。”

他的推荐没错,位于裂石堡西区的这间餐馆座无虚席。人类善于自我犒劳,而四年的战事后,遍布疮痍的心更需要美食佳肴和醇酒抚慰。

他们很有默契地,只把聊天的范围局限于双方浅层的生活,当他谈及被陷害到前线的康笋,当苏抗抗想及来时康笋的那些牢骚,她笑意盈盈。

随即,笑容在她唇边凝固,她勉强克制着,不让自己的目光追随那个熟悉的身影,但是,仍然被那一顶浅棕的发色和侍应的装扮所吸引。

苏抗抗竭力将嘴角凝固的笑容转为抱歉的微笑,“对不起,去洗手间。”

熟悉的身影消失于阴暗的过道尽头,苏抗抗对过道一侧的女用盥洗室指示灯视而不见,直追而去,直到一扇门挡住了去路。她深呼吸,然后一脚踹开,外面是一条冷巷,门侧堆放着几个残破的垃圾桶。

“霍小乙。”科顿星北半球即将入秋,晚间的风掠过巷子,凉意沁人,连带着她压低的声音都带着一丝冷意。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这么晚。闷骚人的感情戏真难写啊。

☆、第三十四章

“你身上挂的那块黑布是丧服?”黑影从门后阴暗的角落现出,随着懒洋洋的声调,霍小乙一步步暴露在月色之下。“咦?居然是条裙子?!”

苏抗抗凌厉的目光从他漂染的浅棕发色和眉毛,移至白皙的皮肤和垫高的鼻梁上。冷冰冰地说:“我以为你死在科顿星哪个化粪池里了。”

霍小乙扬眉,嬉皮笑脸地做个投降的手势。“看,有手有脚,好好的。”

和天下间所有做母亲做长姐的女性一样,看见不成器的孩子时就会燃生恨铁不成的怒火,苏抗抗现在就想抄起门边的那条烂扫把,没头没脑地敲霍小乙一顿。

目光稍往那方向游移,整个人已经被霍小乙一把抱住,“小抗抗,我们像是分离了一万年。”

他男性化的嗓音和喷吐出的温热气息缠绕她的鬓发和耳廓,苏抗抗一时心软,想及他的混账处,再次怒从心头起。她一巴掌拍在霍小乙后脑勺上,压低声音吼说:“自己数数做过什么好事?小刀是你带回来的,萨沙是你捡的。他们不是小猫小狗,随着你的性子胡闹!你一走了之无所谓,孩子们谁养?指望我?我可没有你的本事,能抢劫能杀人还能从联邦大兵的眼皮底下逃跑,我一份工资养活四五口人,霍小乙,你拍拍胸口告诉我,是不是个男人?”

霍小乙缓缓松开手臂,干笑的脸上掩不住落寞。“正因为是男人,有些事,必须去做。”

苏抗抗凝神打量他,问:“怎么弄成这样子?”

“这个?”霍小乙抓起一缕棕发,“全身漂白加头发染色。”

“电话里你说回帝国?”

“到了科顿星,混进帝国军队没多久,裂石堡就被联邦收复了。没办法,只好躲进死尸堆里蒙混过去。你怎么会在这里,还和一个……”

不屑的表情充分表示他已经看见了和苏抗抗同桌的联邦上校。

“我在一间制造机甲的工厂找到工作,调来科顿星不久。”苏抗抗尽量长话短说,“放弃你那些荒诞的念头,跟我回去。你的钱我一个子儿也没动,留着将来给你成家立业。”

“荒诞?小抗抗,还是你告诉我的,天底下的事,无非两种,困难的和容易的。再棘手的麻烦,开始到结束,只是两步而已。”

“为天下不敢为?”苏抗抗冷笑,“霍小乙,只有死人才会被追封为英雄。”

他的脸庞半掩半映于晦暗月色之下,即使一身侍应生打扮,依然不减俊逸风姿,易容后的肤色和瞳仁给原本英俊的容貌更添了几分邪气。

他挑起一边嘴角不在乎地笑着,见苏抗抗眼中的厉色褪去,干干净净的脸上笼着一层轻愁薄怒,就那样安静地站着,安静地看着他。霍小乙随之收敛了笑意,正色说:“我会留着命回来。我们约好了成一家人,不是吗?”

不待苏抗抗回答,他迅速回复到以往那玩世不恭的态度,“问题是你,你这一身怎么回事?苏抗抗居然会穿裙子?”

“少给我转移话题,告诉我你的计划和打算!”

“又来了,我家死了的老头子可没有给我找过后妈。小抗抗,快一年不见,连个拥抱也不舍得?”

苏抗抗没有任何抗拒地被他舒展的长臂揽进怀中。与其说这是个温暖的有力的拥抱,倒不如说是一个沉默的道别。她从来管束不了这个任性妄为的家伙,从他在盖亚号上擅自开启全部的反应堆,消耗了大量的能量,后来又将所有生物营养舱翻侧,险些流失珍贵的液体,到现在坚定地要寻找归乡的路。“混蛋!”她捶打他坚实的肩膀。

“放开她!”冷硬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命令。

从苏抗抗的方向可以看见,一支黑洞洞的枪管朝着霍小乙的脑袋,随着枪身显现,持枪的人也从过道的门中走出,每一步都踏得谨慎小心,手臂稳如磐石,联邦制式大口径**的枪口不曾偏移半分。

周戉目光也不曾偏移,紧盯着霍小乙后脑,他比霍小乙还要高出些许,也更壮实,科顿星球的月色在这一刻像是被他的身形遮挡,阴影笼罩中,他眼中寒芒闪现。

“放开她,举起手来,慢慢的,抱住头。”

苏抗抗张嘴说:“周——”

霍小乙已经一把推开她,就在苏抗抗向后踉跄两步时,霍小乙就势一蹲,同时以腰为支点,一个扭身,伸直的右腿凌空而起,横扫过去。

周戉以高敏捷度的一个跃步,刚好错开霍小乙那凌厉的劈腿,措不及防之下,武器被踢开数米远,他心中镇定如恒,双掌如钳般捏握霍小乙的肩胛骨,标准精确的军事格斗动作的下一步就是卸去对方力道,随即以肘锁喉。

霍小乙常年和g4的星盗们厮混,哪有那么容易被得手。一个闪身的同时,他感到左臂巨痛,右臂却重获自由。那些在g4干旱的土地上和星盗们搏击的种种技巧如水般由心头滑过,他耍赖般半躺于地,自由的右臂探出,一把搂住周戉的后颈,发力之下,即使周戉也被他拖移了一步,两个人扑打在一起。

苏抗抗心念急转,她不知周戉听到多少对话,不知周戉是否认出霍小乙,但是任由两人打下去,结局一定无法善了。不尽快阻止的话,接下来的将是包围整条街,甚至整个裂石堡西区的联邦大兵和宪兵队。

她没有徒劳地呼喊“别打了”,而是撩开黑裙,将绑束在大腿内侧的改装螺丝刀抽出来。

和周戉在g4星球上从她那里搜罗去的小工具相似,只是这一把内里的蓄能材料来自于联邦的高能蓄电池,效果不如之前,但解决当前的问题完全无碍。随着她轻盈的脚步向地上那两只搏斗中的公牛走去,手中的超强橡胶柄也无声地滑下,露出按键,苏抗抗默不作声地按下。

夜色深沉,陋巷中,黑衣魅影,幽蓝的电光由她手中射出,划出一道美丽又迷离的光弧,击打在地上的两人身上。

“搞——”霍小乙来不及说完后面的话语,巨大的痛苦袭来,刹那像通过每一条神经蔓延到四肢百骸,他不由自主地松开周戉,软倒在地上。

而周戉也是闷哼一声,颤抖着躺下,嘴角溢出一丝白沫。

“霍小乙,给我起来。”苏抗抗一耳光扇在霍小乙脸上,“不想回灰星的石头监狱禁锢二十年,你就给我起来。”

霍小乙睁开迷蒙的眼,好一会才对准焦距,想起刚才的事,他笑骂:“你这个女人……”

他借着苏抗抗的搀扶,强撑起身体,问地上的周戉:“他怎么办?”

苏抗抗抱歉地望一眼周戉,“我先扶你离开。”

周戉只比霍小乙迟数秒苏醒,强大的电流引发的痛楚和麻痹感依然停留在神经末梢。

苏抗抗走出几步又回首,陋巷之中,地上的黑影伸出了一只手臂,握住垃圾桶的扶手缓缓地站立而起,那个姿势像正往这边远眺而来,苏抗抗慌忙将霍小乙拖到墙根阴影之中。

餐馆的后门冲出数道人影,周戉转过身,命令了什么,于是那数人纷纷掉头回去。就在苏抗抗提在嗓子眼的心脏归于原处时,周戉侧过头来,一双眼像穿透了距离,穿透了阴影的阻隔,落在她身上。

苏抗抗抿紧唇,凝视周戉缓步踱来的身影,心中莫名地激荡,分辨不出是歉疚还是感激。

她对霍小乙轻声说:“出去吧。”自己先一步踏出墙根的阴影,站立在陋巷的中心。

相隔数米,周戉遥指霍小乙的所在,低沉的声音暗含警告,对苏抗抗说:“联邦还没有取消对这个帝国人的通缉。”

苏抗抗央求:“放过他。”

“理由?”

“暗物质粒子突破能量定律是这个帝国人父亲的研究成果,也是他让我代为转交给联邦政府。”

“他是g4星盗团的匪徒。”

“可他也猎杀了最凶残的几个同伙。”

周戉默然,数步上前,目光定定地注视苏抗抗,悄声问:“为什么要为他求情?”

“他是我的孩子,像五吨,小刀和萨沙。我看着他长大,最艰难最绝望的时候他挺过来了,你不能只因为他是帝国人而杀他。”

她一双黑眸平静而坚定,带着决然的勇气。周戉想起她刚才搀扶着那个帝国人舍他而去的情景,愤怒与道不明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在他胸口横冲直撞,直欲破喉而出。他费力地将那团混乱吞咽下去,告诉苏抗抗:“他身为帝国人,潜藏在裂石堡市,我有责任把他送进宪兵队问清楚他的目的。”

“何必为难女人?”霍小乙从阴影中走出来,“大不了我们再重复一次安略州的生死大追踪。我记得你还是我手下败将。”

周戉拿一双看死人的目光仔细打量易容后的霍小乙,然后才缓缓说:“只要我一声吼或是一声枪响,整个西区会被至少五千联邦军人包围,没有机甲,没有军车,只有无数个狙击手和催泪弹,你能躲藏多久?”

陋巷中的三人都明白这句话代表的残酷现实。没有老盖亚的帮助,霍小乙决计无法再次逃出生天。

霍小乙却没有被吓到,嘲弄地说:“刚才我第一脚踢出,你最少有三秒的时间扣动扳机,但是你没有。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你有所顾忌?”

被指为手下败将,戳中旧伤,周戉脸色不见异样,反而在此时微微色变。他刚才确实有一分犹豫,顾忌苏抗抗而没有击出致命的子弹。

苏抗抗拦阻霍小乙继续说下去,用央求的语调再次向周戉恳请:“我只是需要个机会和小乙道别,而且,你答应过我,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

即使是在g4星球被枪械指住头颅,她也不曾流露出此刻的软弱。周戉下颚紧绷,脸上寒意更盛,对视间暗夜之中她那一双溢满焦虑哀恳的黑眸笼上一层薄雾,他发现之前胸臆间难耐的愤懑蓦然消失殆尽。他轻声问:“苏抗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

“他是帝国人,你是联邦人。”

苏抗抗心中那句“我不是联邦人”几乎冲口而出,她生生压抑下来,平静地回答他:“帝国和联邦都只是个名词,连战争也是。主导战争和仇恨的是人,但绝不是你,不是我,也不是小乙。”

☆、第三十五章

“明晚八点,我在餐馆后门等你。”苏抗抗用不容反驳的语气说道。

霍小乙笑得放肆。“小抗抗,如果你现在不是那幅默哀的表情,我会误以为你在约会我。”

两米之外的周戉转过身来,面朝两人。

苏抗抗不理会那道审视的目光。“小乙,让老盖亚和你一起去,有他帮忙,事半功倍。”

霍小乙听出她话里的认真,不敢再轻薄。收敛笑意,思索一番后依然拒绝。“还是陪着你吧,像你说的,我应尽的责任没有做到多少,反而是你一直在为我收拾残局。有老盖亚陪着你,我更放心。何况回去帝国之后并不是一个人的战斗,我相信会有很多人愿意帮助我。以往我并不清楚,原来十多年来,帝国的起义军像草原的火一样,几乎烧遍了帝国的所有土壤。”霍小乙说着,斜斜地瞥周戉一眼,“我想,这是所有帝国俘虏都不肯透露的情报,联邦人面对的敌人并不如想象中那样强大。喂,周上校,不用谢了,算是我投桃报李。”

周戉微一颌首,冷漠地说:“不用客气。”

霍小乙一愣,没意思地啧啧嘴,问苏抗抗:“你怎么和这家伙混在一起的?还有,看见没有?我刚才被他卸了条胳膊下来。”

他的表情像个向家人告状的蠢孩子,苏抗抗没好气地说:“又不是第一次脱臼,至于吗?”

“狠毒的女人。”霍小乙嘟嘟囔囔地,右手举起疲软的左臂,然后闭眼往巷子的墙壁狠狠一撞。

本欲上前帮忙的周戉看他动作娴熟,脚步顿止。

静夜之中,关节撞击咬合发出噼啪脆响,霍小乙闷哼着转身,指责苏抗抗说:“还以为你会帮我。”

“时间有限,我没那么闲。”苏抗抗如此说着,还是忍不住,掀起霍小乙的侍应围裙帮他拭去额角冷汗。

霍小乙跳脚往后躲,“怎么不掀你的裙子掀我的?看清楚了,上面一股橄榄油加蛋黄酱味。”

“老实给我站着!还有个问题,小刀的母亲是怎样的人?她真的亡故了吗?”

霍小乙微微愕然:“为什么会问这个?”

“我想我已经找到了小刀的父系。但是并不让人放心。”如果真如康笋所说,他是被异母长兄陷害,那么卡恩家族不回也罢。

霍小乙沉吟着说:“以前告诉过你,他母亲姓林,黑发黑眼,出事之前是布鲁星一间五星酒店的服务生。”

看来是没有其他线索了。

苏抗抗打量霍小乙跳脱的眉眼,旧话重提。“让老盖亚和你一起去?”

霍小乙凝视她,默然摇头。

苏抗抗强笑着,忽然撞进他怀里,使劲搂住他肩膀。

“我说,我是回家,不是去龙潭虎穴。”霍小乙不好意思地避开周戉的视线。

周戉避嫌地走开两步。陋巷只有远处墙头的一盏昏黄灯光,远远照来,将地上两条紧贴的影子拉得很长。不知哪处人家传来老人的咳嗽声和犬吠,科顿星将入秋的夜风已经有了北部冰原的萧索清冷。

他虽然不改初衷地对霍小乙的身份仍怀有厌恶之感,但此时已经失去了想狠揍那个帝国人的欲望。

送苏抗抗回基地的路上,周戉不发一言,心中那些难解的谜团依然如故,甚至更多了些。可是,那又如何?他相信世间不存在真正的秘密,况且他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发掘真相。

基地的宵禁时限已到,周戉拿出证件才被通融放行。

苏抗抗下车时,低声说:“谢谢。”

周戉问:“只有这句?”

她抱歉地笑。“还有,对不起。”

是因为对他使用电击棍,还是为了后来置他不顾,先一步搀扶霍小乙离开而致歉?周戉没有多问,只是告诉她:“星期一我团会离开裂石堡市。”

“去前线?”

从战报分析,应该是哈尔斯塔或基律两个城市,周戉默然点头。

“那预祝一切顺利。”苏抗抗想一想,笑着补充,“还有,回家时机甲的金星漆满全身。”

夜风将生活区新植的树苗叶子吹得簌簌响,草虫像感觉到秋意,此唱彼应,叫得更欢。天上只有寥寥数星,大地寂寞。在这个失败的约会之夜,离愁萦绕于心之夜,因为这一瞬她的甜笑,一切似乎有些不一样。

他回以一笑,说道:“那……再见。”

“再见。”苏抗抗迟疑着,终究还是喊住他,“等一下。”

周戉回身,深邃的眼中火花微现。

“今晚,我送了两个男人走上他们各自的战场。”苏抗抗上前两步,不自在地伸出手臂,“也应该有两个道别的拥抱。”

他的表情似乎是被什么击中了,不敢置信的样子。僵直的身体直到被两只柔软的手臂拥住,这才有了一丝动静。周戉缓缓抬起手,回应着她,托住苏抗抗的后背。即使心摇神驰的时刻,也谨守礼节,保持着八厘米的距离。

“谢谢。”

嘶哑的语调带着一丝颤音在苏抗抗头顶响起。她安慰地拍拍他的背,然后退开半步,笑容更深:“再见。”

这个拥抱带来的所有感官体验,包括她的发丝摩挲着颧骨的酥-痒,包括她温暖的清香的体味,包括手掌之下柔软富弹性的腰肢……都深深凿刻在脑海的记忆里,在哈尔斯塔已经开始冰冻的雪原中,在炮弹来袭的重重爆炸声中,在每个思念的瞬间,给周戉以无尽的慰藉。

在他离开后的数月时间,苏抗抗收到好几份通过军事渠道发来的包裹。第一次是一只冰鲜的巨型动物毛茸茸的手掌,还有一次是足有半米长的盐渍深海海鱼。

没有注明礼物来自何地来自于谁,但**告诉她有一个人在辗转于前线时,居然还谨记着她的爱好。

霍小乙再次于裂石堡市消失,在最后道别时,他贴着她的耳朵说:“小刀的母亲离世时,说了句‘谢谢’。”

这两个字,霍小乙是用帝国语念出的。疑问旋绕在苏抗抗心头,一个帝国女人在十三年前,甚至更早的时间来到联邦,并且定居下来?她百思不得其解。

自登陆节过后,空港方向,太空运输船和战舰起落的嘈杂声响比往日更加密集频繁。电视新闻中战事捷报不断,身在科顿星的三叶虫技术支援队队员们脸上却忧色不减,因为从前线运回修理的那些机甲的损毁程度可以看出,这场反侵略战争有多么惨烈。

就在三叶虫最新一批mars机甲即将送抵科顿星,技术支援队任务结束,即将返回主星时,苏抗抗又收到第三个包裹。

包裹里是厚厚的一迭书信。

电子科技万分发达的时代,印刷品早已被视作古董和收藏品,只有免费报纸依赖着铺天盖地的广告勉强生存。即便身在前线的联邦军人,也有无数方法和远方的人联络。

苏抗抗莞尔,没想到居然会有人如此浪漫。

她一封封书信看过去,只见每个信封上都写着“傅立叶”三个字。直到最后一封时,夹在其中的一片纸滑下,打个转,飘落到地板。

纸上只有一行字:“苏,还好吗?回到莱茵市,请帮忙把康笋的信转交给傅立叶。周戉。”

她无语至极的时刻,远方冰原之上,密集的粒子束**呼啸着砸向帝国人占据的s95高地,机甲巨大的金属脚掌之下,冰原硬结的土地震动不休,随着这**巨型的金属巨兽的前进,第五师反坦克炮兵营结束了上一轮的强攻。

帝国人再次利用先进的科技手段,向太空中的联邦军事卫星施放了反卫星武器,干扰了联邦太空战舰的信号。

失去空中支援的第一集团军第五师面临一个尴尬又艰难的境遇,他们必须独自拿下被称为“哈尔斯塔的牙齿”的s95高地。

周戉带着一个加强团,近四百台机甲,在第一轮轰炸结束之后,冲杀进战场,直面悍不畏死的帝国人的反扑。

引擎发出最高功率时的嗡鸣,转轮粒子炮呼啸着,喷吐着狰狞的火舌,机械臂挥开暴风雪,挥向帝国机甲,一步步前进,轰杀所有的阻碍。

高频率的操作足以让普通人手臂痉挛抽搐,周戉依然无休无止地发送各项指令,同时一心二用地观察探头显示的附近战况,并且在紧急时命令就近支援。他身下的mras右腿已经漆满了金星,高地之上,爆炸的亮光闪耀,这台机甲杀意凌厉地在战场左突右击,强悍地破开一条通途,让身后的联邦重装甲坦克直驱而上。

坚持到最后一刻,就是云开月明。

联邦星历1057年的这个风雪之夜,苍穹如墨,孤军奋战伤亡惨重的第五装甲师像咆哮的怒狮,夺回了属于联邦的s95高地,并且在来援的太空舰队配合下,向哈尔斯塔市发起了更激烈的进攻。

周戉蜷缩在雪洞里,享受地聆听着哈尔斯塔市内高磁弹的爆炸声。卢加的防弹衣上千疮百孔,趁着这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不管不顾地分发着香烟。

“卢加!”周戉向他示意。

卢加的红胡子颤了颤,抖落数颗冰渣。

周戉向他伸出手,抢去最后一支点燃。

“头儿,你居然,居然……”

居然没有被呛到?周戉将那久违的烟草味深深吸入肺腑,令所有人不能置信地瞪圆了眼珠。

康笋从周戉嘴角抽出半截烟,同样享受地眯起了眼,深吸一口,说:“他戒了十年了。有十年了吧?”

“有了。”周戉答说。

一支烟在两人手中传递,直至燃至滤嘴。

康笋抓一把雪狠狠揉压疲惫的双眼,喃喃自语:“苏抗抗回程前,那堆信不知赶不赶得及送到她手上。”

周戉听见这句话,沉默着,没有回答。他微阖双眼,想象此时的苏抗抗正在做什么。温暖的感觉刹那席卷了他,像重新得到了一个拥抱。

远在裂石堡市的苏抗抗正将康笋的情书仔细包好,收进行李中,桌面只剩一张薄薄的纸张。

纸上字体潦草,勾划的角度飞扬洒脱。她回忆周上校的种种表情,冷峻的,平静的,严肃的,实在无法将字迹与刻板的性格联系在一起。

“小抗抗,小抗抗……”裂石堡市空港起落的太空船轰鸣声几乎将老盖亚的呼唤掩盖。

她戴上眼罩式光屏,不等她询问,老盖亚激动的字符疯狂地显示出来:“快来看看,大事发生了,这可不得了!这是地球时代我们也没有目睹过的奇迹!对,奇迹!堪称人类科学史的奇迹!”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请假哈,把上次抽奖的《善男》签名书发出去。

下一更:星期二中午或者晚上

☆、第三十六章

科顿星球的凌晨一点,联邦主星正是霞云满天,曙光初露的时刻。

战时参谋联席会议绝大多数成员准时到达会议室,不仅如此,还有科学界卓有盛名的专家们,包括上一届联邦物理学最高成就爱因斯坦奖的获得者贾斯特教授,以及他的科研小组,而最后时分莅临会场的是现任总统特别顾问,国务卿艾弗里。

主宰整个大联邦军政科学界的重要人士们三五成堆,窃窃私语,直到会议室可以望见国会山广场的那排长窗同时放下防紫外线百叶,会议室内倏然安静下来,端坐于椭圆会议桌前的大人物们神情肃穆,空气中蔓延着等待的焦虑和紧张。

国务卿艾弗里先生站在射灯光柱之下,扫视全场:“一千零五十七年前的初秋,联邦首位总统屹立在一块巨石之上,他的目光眺望着这颗尚未开发的星球,同时眺望着未来的历史。他说‘我们的汗水与智慧,我们的后代自会用他们的眼睛见证;我们的坚定与勇敢,历史会见证’,今天,让我们追随先贤们的脚步,再一次见证这个光辉伟大的时刻,见证人类向太空再次迈出了我们无畏的一大步!”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会议室里照明设备全部熄灭,黑暗中,巨大的光幕亮起。远在星系彼端的联邦太空战舰向主星首都发送的信号,在十数秒的延迟之后,出现在光幕之上。

老盖亚邀请苏抗抗观看的并不是战时参谋联席会议的会议场景,而是他无耻地截留卫星信号所复制的联邦最高机密视频。

苏抗抗一眼认出视频图像中显示的,正是角兽座星云附近的空域,那个巨大虫洞所在的位置。此时,联邦太空舰队护拥着一艘科研考察船,试探性地正向着虫洞靠近。

“负能量平衡技术?”苏抗抗讷讷问。

“对!没有想到联邦的政治角力中,众议院将研究暗物质粒子能量转化的提案否决之后,现任总统还是坚持了他所能坚持的。而且,联邦的科学水平居然能在半年时间中研究出负能量平衡技术,出乎我的预料。”

“可是……”苏抗抗哑口无言。她想了想才重新措辞说,“可是即使在地球时代,人类也从未成功穿越过虫洞。我记得你告诉过我,太阳系,甚至银河系内发现的所有虫洞都不具备穿越的条件。那证明,所谓的负能量平衡技术只是出于地球时代科学家的猜想。”

“没有错。”老盖亚坦陈。

“老盖亚,你也曾告诉我,在nga国家星域杂志发表科学猜想只是你一时兴起的行为?”

“也没错。”

“……,你就没想过,一时兴起的行为会不会误导那些科学家们的研究方向和思路?假如失败,会付出多少生命为代价?”

“科学是一项通过反复论证反复试验才能获得最终答案的探索活动。小抗抗,你必须接受老盖亚的这个观点,科学虽然是严谨的,但是科学诞生发展的每一步,都建立在失败之上。”

苏抗抗不得不承认老盖亚是正确的,她打起精神重新观看视频,接着好奇地问:“他们是打算进入?你认为成功的机会有多少?”

“那需要完整的数据模拟演算。我截获消息已经太晚,没有充裕的时间。不用急,结果稍后就会知道。”

视频图像上,那支代表人类勇气的船队仍在前进,巨大的能量力场以苏抗抗熟悉的浓郁黑色显示在船队的正前方。

在点缀着无数星光的黑色天幕上,那一块深沉的黑色结界分外明显,即使盖亚号拥有更为先进的空间跃迁技术,苏抗抗也不由被人类的求知欲和探索精神深深震撼。

因为她和老盖亚都知道,空间跃迁技术是利用暗物质转化为能量,但它的本质还是模仿虫洞结构所形成的人为力场。

而这个巨大无伦的虫洞,是天然的。

太空船队越来越靠近虫洞,几乎到达危险的临界点。只见所有的战舰变换阵型,最终排成一行,同时向虫洞发射集束**。一波波密集的**发出眩光,转瞬被虫洞吞噬,虫洞的表面浮现出剧烈的螺旋状波动。

“那是什么?”苏抗抗的语调带着她自己也不曾发觉的紧张。

远在首都银河城的那个会议室里,与会的大人物们也纷纷发出了同样的疑问。

“反物质**。在和虫洞内的能量对撞的过程中,消耗平衡虫洞内的多余能量,稳定力场。”

苏抗抗俨如孩童一般发问:“那即是说,稳定之后就能进入?像我们盖亚号上的空间跃迁,实质上是人为地实现了一个稳定的力场?”

“小抗抗聪明。但是,这个稳定和平衡需要对天然虫洞的内在能量构成具有高度的了解,并且有最精确的数据分析。否则只有两个结果,稳定不够强行进入,仍然是个悲剧;或者直接造成虫洞的坍塌。”

所有有资格了解这项探索试验的人无不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在主星银河城那间会议室内,甚至有人悄然向信仰的神灵祷告。主持这次研究课题的贾斯特教授手肘撑在会议桌上,手掌搭成拱形托住下巴,双目一瞬不瞬地紧盯着那块光幕。

半年多时间,聚集了整个联邦最顶尖智慧的研究小组,不眠不休地实验论证推演数据,耗费了联邦惊人的科研经费,以及几乎相等于整整四年战争费用而制造出的反物质**,成败在此一举!

光幕上,战舰**投射完携带的所有反物质**,而后相继退开。漩涡状能量波动渐渐平息,整个虫洞的中心地带附近,留下一艘科研考察船和三艘护卫舰。那里,是近万名联邦军人,以及志愿参与的联邦科学家,他们携带着最先进的勘察研究设备,义无反顾地,向黑暗的中心而去。

和周戉上次乘坐的小型太空船一样,船队缓速向前,一步步接近,最终融入那片粘稠的黑色空域。

同时,无论银河城的那间会议室,还是科顿星裂石堡军事基地的一间小宿舍,都有人发出紧张的抽气声。

这支船队并不像上次周戉的那艘小型太空船一般,在进入的一刻解体。苏抗抗忍不住发问:“老盖亚,成功了是不是?”

“目前为止,科考船上仍有数据继续传输回主舰。”

大约五分钟后,老盖亚通知:“数据传输中断。”

银河城会议室内,短暂而压抑的静默之后,疑问声纷纷而起:“怎么回事?”

“这代表什么?”

“之前科考船传输的讯号最终是否警示过异常?”

“安静,安静。”贾斯特教授双颊兴奋的红晕即使是在光线阴暗的室内也分外明显,他熠熠生辉的双眼扫视全场,最后停留在光幕之上,“我们没有任何人能确知虫洞的另一边是什么,是一个新的星系?还是宇宙之外无法想象的另一个大世界?但我们能确知的是,科考船队现在已经到达卫星也无法转输数据的遥远位置。所以,我们唯一能做的,是等待。”

这一等,便是月余之后。

苏抗抗早已结束了在科顿星长达半年的技术支援工作,回到联邦主星。

西宁市的军事空港之外,五吨借了一辆农夫车,带了全家人迎接她的归来。苏萨沙豁着门牙,大笑着扑进她的怀抱,霍小刀接了她的行李,在苏抗抗突袭的拥抱中羞红了脸,她这才意识到孩子已经大了,两-性意识已经开始萌芽。

安德拉大婶表情矜持地站在车旁,但苏抗抗发现大婶居然穿上了去做礼拜才舍得拿出来的漂亮裙子。

“对不起,大婶,没有一个高大又英俊的联邦军官送我回主星。”她故意取笑说。

安德拉大婶习惯性地想朗诵一句箴语或诗歌,微启的嘴唇抖了抖,在苏抗抗的笑容中忽然激动地上前拥紧她。“上帝,我想象过很多次,失去你我该怎么办。感谢上帝,终于回家了。”说着嘤嘤欲泣。

“回家了。”苏抗抗重复着,安慰地上下抚摸老妇人宽厚的背脊。

漫长岁月以来,她重新感知到家的定义。

莱茵市的廉租屋和半年多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

苏萨沙将小床下的牙齿全部扫出来,一一数给她看。晚上他们吃着火锅时,苏抗抗提议该换一间更大的房子了。

“我能有自己的房间?”苏萨沙抱着粉色的长毛象,惊喜的她忘记掩住黑洞洞的门牙。

苏抗抗郑重地点头。“然后我们还可以考虑收养短尾巴吉米。”

她说完,孩子们俱都一副哀伤的表情。

安德拉大婶解释说:“那只狗去年年底最冷的几天被车撞死了。”

五吨闷闷地说:“门廊碗里的饭很多天没有动过。我出去找才知道。”

苏抗抗只得抱住萨沙,揉揉五吨的脑袋。“那我们再养一只好了,由你们决定!”

孩子们顿时兴奋起来,争执要什么品种。

安德拉大婶迟疑地问:“你想好了?可是租金……”

“我有办法。”霍小乙离别时再三嘱咐另外两个账号的存款由苏抗抗支配,而且经过长达半年的外派,她的薪水也会相应地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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