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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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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两天之后,苏抗抗找出康笋请她代转的书信,准备去化学理工学院一趟,老盖亚告诉她:“联邦的那艘科学考察船发出讯号,出现在虫洞之外。”

苏抗抗迫不及待地戴上显示器,只见视频图像中,四艘联邦太空船毫发无伤地悬停在角兽座星云附近的空域,巨型虫洞的前方,像一个多月前,它进入虫洞的那一刻。

苏抗抗克制不住激荡的心情,问老盖亚:“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吗?”

“另外一个星系,一个同样被称为诺亚的星系。小抗抗,他们去了帝国。”

☆、第三十七章

苏抗抗好一会才从震惊中恢复。

五年前,当帝国的第一支舰队悄然现身于联邦星系的外围,当第一枚高磁轨道炮穿透大气层,在科顿星的土地上爆炸,帝国在这场有预谋的侵略战争中就占据着绝对的优势。联邦人面对突如其来出现在家门口的强盗,从仓促迎敌,到步步为营的反攻,付出了惨烈的代价。

而今,一方仍然需要经过四年的长途跋涉,跨越千亿光年距离,不间断地向联邦的星系运输兵力,另一方意外地掌握了穿越天然虫洞的空间通道技术,随时可以出现在帝国人的大本营。这场耗时五年的星系之战,随后将会发生什么,不言而喻。

全面扭转局势的,是科学,是科技。是人类的智慧和勇气。

在银河城中,战时参谋联席会议再次秘密召开。在场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国务卿艾弗里先生,还是联席会议主席凌格飞上将,还是一贯严肃的总参谋长周海涛,这些权利场中的重要人物们习惯了胸有城府处变不惊,但每一张面孔都能看出,那竭力保持的镇定之下是何等的喜悦。

而这项科研课题的主持者贾斯特教授更是由心而发的快慰,挨个拥抱着他的研究小组的成员们,到最后,已经有银光闪现于双眼。

会议室里,欢腾喜悦的气氛没有维持多久,被更紧要的议案取代。

国务卿艾弗里首先意识到,此时面临的是他政治生涯中最进退维谷的一个局面。在加密电话中,他先向总统报喜,然后语气沉重地说:“我们必须做出选择,总统先生。”

电话中,总统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当联邦的民众得知这一举世震惊的消息时,我确信在下个月的选举投票中,我的选票将会领先至少十个点。但是,亲爱的艾弗里,要知道,这个代价是惊人的。我们的英雄们已经在科顿星球和星系边缘流淌了五年的鲜血,假如消息披露出去,那么,在虫洞附近的太空上,将会再次爆发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夺战。”

是尽快结束战争?还是无视民众的需要,争取连任的机会?就连艾弗里也不由喟叹,这一届总统,他的政治伙伴,运气实在糟糕到极点。

短暂的停顿后,总统清晰的话语指出:“艾弗里,联邦需要和平。”

出乎苏抗抗预料,无论是电视还是免费报纸,新闻界似乎掩住了他们的耳朵,他们的眼睛,他们的嘴巴,人类第一次成功穿越虫洞,并且到达另一个星系,这一足以载入史册的事件并未公诸于众。

“虽然现任总统就职之初塑造的亲民形象,在战争来临时遭受颇多诋毁,在政治军事上也缺乏力挽狂澜的魄力,但仅只是这一个举动,已经赢得了我的敬重。”老盖亚叹息不已。

“我以为此时会卖弄一番你的口才,说一句‘真正的政治家,永远放眼于未来,赶在命运的前面,超越权利之上’诸如此类的佳句。”

“偶尔也要说几句人话。”老盖亚俏皮地说,“小抗抗,我爱上这个国家了。”

“你就继续得意地窥探他们的隐私吧。说不准总统现在正藏在洗手间里,后悔得以脑撞墙。”苏抗抗收拾东西,“我还有事。”

莱茵化学生物理工学院,傅立叶正带着学生上实验课。她所在的实验楼不准闲杂人随意出入,苏抗抗只好拿着书信在楼外等候。

冬日里难得的温煦阳光洒向玻璃拱门,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静谧的学院之中,路旁成排的针尾松顶着丛丛雪冠,特殊的松针清香在雪后的空气中隐隐浮动。苏抗抗微眯着眼,感受暖日的抚摸。

傅立叶走出大门时,踩着高跟鞋的脚步不由放轻。

苏抗抗侧转头,向她一笑:“傅博士。”

远在电梯口,傅立叶已经认出是康笋的朋友,同时记起在先祖纪念馆初次相遇时,这个女人古怪的情绪波动。

苏抗抗的穿着打扮明显属于下等阶层,但笑容坦荡真诚,毫无下层民众的小心翼翼和刻意的讨好。

在傅大**的心中,奇异地没有产生平常的那种厌烦,反而在那道清澈,不掺杂质的目光投向她时,感觉十分亲切。

傅立叶疾步过去,“我记得你,是姓苏?”

“是的,我是苏抗抗,康笋的朋友。我来是因为在科顿星时,康笋曾让我转交给你一些东西。”

傅立叶掂掂她递来的物品,没有急于打开,只问说:“科顿星?你去了那里?”

“去了半年,前天回来。”

“难怪。那么遥远的星球回来,我应该请你喝杯茶才是。去我的办公室坐坐?”

苏抗抗犹豫了两秒,点头而笑。“谢谢了。”

傅立叶办公室所在的小楼位于学院边缘,不像工作场所,倒像是她午憩的安乐窝,布置得简洁又舒适。倚窗远眺,远处是莱茵湿地公园保护区,窗边放着一台望远镜,吸引了苏抗抗的目光。

“咖啡还是茶?”傅立叶问。留意到苏抗抗的表情,她解释说,“我偶尔用来观鸟。”

苏抗抗想起傅珽年少时有收集蝴蝶标本的爱好,会心一笑。

傅立叶微愕。她无法形容苏抗抗的那一笑,像出自于一个长者,通达世情,却包容宽厚,万事瞭然万事不露。她暗暗斥责脑中无稽荒唐的念头,一面端了杯子过去,放在小几之上。

“请坐。”她说着也在沙发里坐下。打开那叠信,一封封浏览,注意到信封上的日期都是按序排列,知道康笋未必有这样的细心,她深深看了苏抗抗一眼。然后问,“苏**,你去科顿星时为了……”

本以为她的挽留是为了了解康笋在前线的近况,苏抗抗没想到傅立叶会问出这个问题。“我在三叶虫公司,去科顿星从事技术支援工作。”

傅立叶友善地笑。并不习惯这个表情的她笑容未免牵强了些,发现这一点,她迅速恢复了惯常的高傲。

“同为职业女性,我很钦佩你的勇气。”她认真地说。

“只是工作而已,没有什么特别。”当然也有不同,醇香的咖啡,远处湿地之上浮动的氤氲白雾,这种宁静的生活气息,和太空船起落不休的裂石堡空港,联邦大兵们行色匆匆各有任务的军事基地比起来,简直是另一个世界。

“我听说苏**来自g4星球?”傅立叶再次问。

苏抗抗抿一口咖啡,已经意识到对方有所试探。她琢磨不透来意,坦陈说:“对。”

“可是,你的能力让人吃惊。”

苏抗抗默然凝视对方,在傅立叶眼中她没有看到敌意,相反,她再一次赞叹遗传基因的伟大,相隔千年,居然还能再见那熟悉的眉眼,那自在又随性的表情。她淡淡地问:“傅博士是指哪一方面?”

显然傅大**也不喜欢人心的刺探,更欣赏直接了当的往来。她略略放松了些,说:“我听说你能看懂部分方块字。”

苏抗抗沉吟,随后问:“是周戉上校?”

傅立叶承认:“他前几天来过一个电话。”

“在我工作的地方,有位姓刘的大嫂也认识部分方块字。”苏抗抗审慎地说。

“那不一样,周戉在电话中语气非同一般的郑重。我了解他,他的态度证明说的话很重要。”傅立叶思索着,缓缓道出来意,“周家和我们傅家是多年的世交,可以说,在人类踏足于联邦土地之前,两家的先祖已经是好友兼战友。我们两家人,也有一个共同的心愿。”

她说到此处,话语为之一顿。苏抗抗的一颗心也随之一跳。

“身为同一个种族,文化能够传承下去是我们先祖的遗愿。但遗憾的是,千年来,因为各种原因我们已经遗忘了本源。像周傅两家,各有一些先祖的遗物,却对上面记述的历史不甚了了。周戉在电话中请我带你去探望周老将军,他的爷爷。周老将军自退伍后,一直在从事整理方块字的工作。当然,这必须征求你的同意。”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苏抗抗装傻。

“不妨直说吧。周家和傅家各自保存有祖先的一些笔记和手札,但是联邦建国过千年,在星球开拓期最艰辛的时代之后,各种族的文化已经缺失不少。作为后人,很羞愧的承认我们如今连祖先的文字也无法辨析其中意义。所以,一直以来,周傅两家在尽力找寻仍然了解一部分文字的人,帮助我们追溯到历史的源头。特别是周戉的爷爷,这是他老人家的心愿。”

相比较那一段历史沉珂,苏抗抗更感兴趣的是她失去的那一段记忆。“傅珽……傅珽先生也有留下笔记?”

傅立叶眼睛一亮:“你也感兴趣?”

苏抗抗无声点头。

“那——”

苏抗抗打断了她的提议:“如果可以提供帮助,我会尽力。但是我有个请求,能不能先让我阅览傅珽先生的笔记?”

傅立叶沉吟着,片刻后她下定决心:“当然可以。”

苏抗抗几乎是以梦游的状态回到家。

据傅立叶说,他们两家先祖的遗物都存放于恒温的藏室之中,所以只能提供给她傅珽笔记的影印版。作为交易内容,苏抗抗也答应了傅立叶,会以联邦语,也就是她记忆中已经演变的英文翻译出一个完整的版本,交还给傅立叶保存。

回家后,她忙于整理家务,心思却无时不刻地牵系于电脑。直到夜阑人静,她的指尖一次又一次地由光模拟键盘上划过,发现自己心怀怯懦,根本不敢点开那个文件夹。

老盖亚问:“需要我为你打开吗?”

“不!”苏抗抗情急地拒绝,“让我一个人呆着,好吗?”

老盖亚发出一个无奈的颜文字,随即消失。

苏抗抗在黑暗中不知静坐了多久时间,这才缓缓开启那个文件。

影印版本发黄发暗,但依然能辨认出第一页画着一只蓝色大蝴蝶,几乎占据了整个扉页。

记忆铺天盖地地袭来,她几乎承受不住那种冲击。

那是来自于亚马逊的卡纳蓝蝴蝶。那年夏令营,傅珽因为毕业论文也跟随去了南美洲。星空之下,他们讨论各自的梦想,他们躲在一个狭小的帐篷里制作蝴蝶标本。

就是那个夏天,她芳心初动,暗自揣测他的心是否和她一样。否则,为什么他的论文什么选题不好写,一定要选择亚马逊濒临灭绝的蓝蝴蝶。

而他只是壮怀激烈地发誓:“抗抗,你看着,有一天我会筹建一个大基因库,集齐地球全部物种,包括这些将灭绝的。”

他的梦想实现了,她的呢?

苏抗抗眼睛发热发胀,她想伏倒在地,任由眼泪淌出一条河流。

但是流不出泪。他不知对她做了什么,她醒来后再也流不出泪。

浓郁的感伤积蓄在胸臆间,仿佛多年前,在那个国际空间站中,按下“清洗”的制动阀之后,亲眼目睹同类被液体腐蚀,骨肉消融的苏抗抗的心情。虽然那些人已经失去理智,陷入疯狂,持着各种武器冲进空间站,图谋杀死所有工作人员,窃走停泊在空间站空港上的盖亚号,但是,亲手令他们消失于世间的苏抗抗仍旧感觉自己双手染血。

她呆滞地站在合金玻璃之外,伤感又绝望,期待能从傅珽那里得到一个安慰的拥抱。而傅珽无知无觉,一双朗目满是喜悦地朝向她,“抗抗,希望就在前方。我预感到了,我的方向是正确的。就在刚才,实验的结果出来了,碳基和硅基基因融合生命体完全可以适应新星球的生存环境。”

忽然一声狗吠,苏抗抗打了个冷噤。室外,一辆车急速由门前掠过。

她依然无法克制胸口的抽搐,和喉间的哽咽感,手指颤抖地掀开第一页,上面熟悉的字迹,以她熟悉的字体,在纸上匆匆写下一句话:“我是正确的,实验的结果证实了我长达十年的努力。”

作者有话要说:三叶虫:在地球生存了三亿年的生物。

☆、第三十八章

“我是正确的,实验的结果证实了我长达十年的努力。”

这句话之后是大量的公式和符号,记录着傅珽思想火花闪现的轨迹。

人类的大脑构造是如此奇特,超越千年的记忆本该淡化消失,可经过了寂寞的时间长河,越是往事,反而越是清晰,清晰彷如昨日。

大概,固执地保留那些牵绊,才能证实她的真实,她的存在。

苏抗抗记得那时是地球公元2819年的夏天,她已经请好探亲假,准备返回地面。等待穿梭机到来的时刻,永久空间站之外出现一艘庞然如空中堡垒的太空母舰,要求空间站所有人员随同撤离。傅珽拒绝后回到他的实验室。

在那艘装载了大量生活资源,以及全地球精英栋梁的太空母舰离开后,坚持留守在空间站的人们隐约预感到不祥。苏抗抗和同伴们联通地球总部,却发现连一个可以为他们做出合理解释的人也寻找不到。

恐慌之中,苏抗抗几经周折才终于拨通家中的视频电话,亲耳听见妈妈哭泣着说:“周围全部失控了,看不到警察,也不敢出门,你爸爸正在收拾东西,我们准备躲到他存放工具的地窖里去。抗抗,千万别回来,听妈妈的话,别回来。”

也就是在那一通电话中,她亲眼看见父母被冲进家门的人类杀死。

恐惧一旦爆发,传播程度远超世间任何疫病,当恐惧蔓延,人类被恐惧操纵,会做出什么疯狂的行为无法想象。

没有多久,一批携带重武器的人类乘坐穿梭机,强行进入空间站,空间站的安保副主管戈培尔先生把那些人引到生化控制舱,苏抗抗配合着按下清洗制动阀。

那时,傅珽的研究工作刚刚告一段落,向苏抗抗报喜后准备着手下一阶段的课题。苏抗抗记得她试图拦阻,告诉他危机四伏的现状,傅珽当时愕然,随即说:“即使是世界末日,在末日来临之前,让我完成我的工作。”说完转身回到实验室。

她无奈之下,只得做出关闭空间站,隔绝地球所有联系的决定。

陷入回忆的苏抗抗感觉呼吸越来越急促,小屋像一个密封着不停增压的罐子,而她像一条缺氧的鱼。她抄起电脑走出门廊,凛冽的风贯门而入,让她混沌的脑子为之一醒。

坐下后她继续往后翻阅,只见笔记中又有一页以汉字记录:

“碳硅培养基中提取的胚胎干细胞具备令人惊叹的全能性特点。目前最大的问题是时间,缺乏充裕的时间观察受体细胞的变化。”

“末日,末日。在末日来临前,必须更进一步。”

“一个大胆的想法!末日赋予了这项研究伟大的意义。生命中从无一刻像现在,让我感到自身的重要。陈腐守旧的遗老们将会以最大的批判态度声讨这一切,在漫无止境的科学面前,就让他们和反叛的智能机器人一起见鬼去吧!”

身为维护管理人员,苏抗抗没有资格过问空间站的科学家们从事的研究工作。但许多年之后,拥有足够多的时间来回忆当时的每个细节,傅珽吐露的片言只语已经被她组织成一个完整而庞大的计划。

一切和外星移民有关。

所以,经常有科考船送来外星的生物样本,傅珽在空间站的数年时间,一直在利用那些生物样本提取基因,研究它们的活性遗传密码。所以,她每年定期去空港的科考船上检查设备情况时发现,那艘叫做盖亚号的科考船停泊在空港足有十年时间,里面拥有整整一层的生化营养舱,舱里是奇怪的的药水。而盖亚,这个来自于希腊神灵的名字,本身就具有万神之母的涵义。

她在清冷的空气里喃喃发问,吁出的热气化为白雾。“是要制造出一批新人类送去异星球定居吗?”

“我曾经告诉过你我的猜想。”老盖亚不知回来了多久,抑或根本不曾离去。相比较电子合成音,文字更能表达心情。从他的话语中,能看出他的情绪和苏抗抗一般低落。“人类对于未知的渴求是任何物种都无法理解的。当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会自发地寻找扩张之路。外星移民正是人类多年的梦想,但是,移民之后的星球如何维持和地球的联系,确保万千年后承认地球这个本源的存在?”

“文化。”苏抗抗答,“只有相同的文化才能建立一条隐性的,任何方法也不能割裂的纽带。所以,在盖亚号的中控电脑芯片中储存了大量地球的文化,数千年历史中文明智慧的结晶。”

这段话不需要多余的补充,更像是她对内心疑问的确认。老盖亚知趣地再次隐身消失。

“碳基与硅基基因生命融合是什么样子?”苏抗抗喃喃自语。

除了傅珽,没有人能给予她答案,而她也不要答案了。

笔记上大量潦草的字迹显示出傅珽当时焦虑的心理状态,对于她来说,那同样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人类科技从第二次工业革命后像破土的竹子般迅猛发展,很多年前开始,地球上涌现了大量的智能机器人,它们担任家务助理,医疗助理,甚至代替人类,从事深海考察,星球开发这种极其危险的工作。人类从繁重的工作中解脱出来,苏抗抗生存的年代,地球人文艺术得到空前的辉煌发展,甚至被称为第二次文艺复兴。

但是谁也没想到,鼎盛的背后是深渊的阴影。

空间站在与地球切断联系数月之后,第一个智能机器人感染了病毒,在维修动力系统时,狂怒地将手中的工具捅入联轴器。苏抗抗机敏地打爆了这台智能机器人连接高能蓄电池的传动装置。但是,第二个,第三个被感染的智能机器人相继出现,当整个空间站的中控电脑程序紊乱,操作失灵时,所有人意识到大祸临头。

那些第一序列曾经为“保护人类”的机器人纠集成队,屠杀空间站为数不多的留守人员,最后苏抗抗和安保副主管戈培尔带领着剩下的十多人,被逼退到空间站试验区域。

傅珽的实验室有合金玻璃,防弹防生化泄露,他习惯了夜以继日的工作,苏抗抗为他准备了大量的水和压缩营养棒。

退守于最后疆界的人们感觉不到一丝生机,在漆黑无垠的太空中,在一个封闭的空间站里,除了上帝,还会有谁伸出救援之手?

傅珽紧拥着她,苏抗抗抽噎着无助地说:“我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我知道。”他说,“抗抗总是最勤奋最用心的。”

围攻的智能机器人就在实验室合金玻璃之外,没有智慧的他们想不出更绝妙的方法,只是蛮横地用金属身躯撞击玻璃幕墙,用手中的武器向他们凿击。

“假如能突围出去,登上盖亚号,我们还有存活的希望。”苏抗抗提议。

没有人附议,十多个血肉之躯,面对过百个力大无穷的智能机器人,毫无胜算。而实验室和空间站的空港之间足有数千米距离,中间要攀越四层楼梯和千多米的没有任何掩体的平台。

更何况,幸存的十数人早已失去了拼死一搏的信心,坐在地板上,死灰的脸上俱都是绝望到极点时的呆滞。

苏抗抗急切地问:“最后的时刻,你们想什么呢?”

有人嚎啕大哭:“我的孩子,在地球的孩子。”

哭声中,满室戚然。

戈培尔在沉默中提议:“还有备用电源,让我们最后看一眼地球吧。”

光屏打开,花白的图像闪烁,用尽方法,卫星讯号久久无法连通地球。

然后,空间站舷窗之外,跃动着一片金红色的眩光。

“那是什么?”有人冲向舷窗,有人通过电脑连通了空间站的探测设备。

那耀眼的眩光一波一波,此起彼伏,之后,冲击波蒸腾而起的气体和烟尘在大气层位置急剧膨胀,一朵朵的灰黑色蘑菇云几乎将那颗蔚蓝色星球覆盖。

目睹这壮观而又悲怆一幕的所有人为之震惊失语。

深沉的压抑的寂静之后,有人发出濒临疯狂的惨笑,桀桀桀桀,像冬夜的寒鸦,像死神的嘲讽。

在黑暗中,傅珽怀抱着苏抗抗,悄然往后移动,直到抵住平常严禁出入的金属门。他用唯一的密码开锁,然后将苏抗抗拖进去。

苏抗抗惨淡一笑。“我不应该放弃探亲假,傅珽。现在你的研究还没有完成,我也不能和家人死在一起。可我几乎能感觉到死神的呼吸了。”

傅珽在黑暗中依靠记忆娴熟地寻找着什么。

苏抗抗蹲在地上,抱紧自己,惶然问:“傅珽,你就不想念家人,不遗憾最后时分没有和他们在一起吗?”

不等他回答,她絮絮叨叨地继续说:“我忘了,你本来就是个对亲情不甚看重的人,对爱情也是。你为梦想奉献了全部的热情,一个人的心只有那么大一点,能装盛多少热情呢?所以我从来没有抱怨过,甚至这最后的时刻,我也不敢要求你说一句爱我。”

他蹲下,黑暗中的眸子发亮,低声问:“你爱我吗?”

苏抗抗定定地看他:“你一直知道的不是吗?只是假装不知道罢了。负担不起,回报不了,所以你选择逃避。可我居然能坚持这么久,不问不闻你的心意,大概是在等待某一天你忽然爱上了谁,我就终于可以解脱地告诉自己,看,他不是不会爱不懂爱,他只是不爱你。”

傅珽紧握着她的手,放在唇下。“抗抗……”

“用那么漂亮的眼睛说抱歉,真让人一点也恨不起来呢。”她喃喃地说,“其实现在也是好事,是不是?不用等待解脱的那一天,不用心痛地等待你爱上谁,不用面对残酷的真相。最起码,和你死在一起的是我,不是别人。”

“我不会让你死。”他盛满歉意的眼睛露出决然,“你是我最心疼的人,最亲近的人……抗抗……”

苏抗抗轻轻一笑,只把他的话当做无稽的许诺。“傅珽,坐下来好吗?抱着我。要死也死一起。不然我不甘心的。”

“好。”他答应。依言在她身边坐下。

死一样的寂静中,她问:“你说智能机器人还有多久能打进来?”

“合金玻璃坚持不了多久。”

“嗯。”她轻轻应一声,同意他的揣测。

“抗抗,来把这个喝了。”

“这是什么?”

“镇定剂。喝下去就像睡着了一样。”

“你呢?”

“我也喝。”黑暗中,他亲吻她的额发。

苏抗抗扑哧一笑。“我怎么觉得此时此刻,有点同命鸳鸯的甜蜜感呢?”

“傻抗抗。”

“头昏昏的,真是想睡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模糊,异常遥远,“抗抗,你有什么心愿?”

“心愿?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和你在一起。”

漫长的等待过去,他才依稀说了句:“那可完成不了了,我和叔叔阿姨打麻将的时候,就算三缺一,叔叔阿姨也不舍得喊你的。”

苏抗抗笑出声。“打麻将?你居然还知道有这项娱乐……”

莱茵市的小屋门廊,冬夜的冽风穿堂而过,发出凄厉的啸音。苏抗抗必须用尽全力拥抱自己,才能勉强克制住身体的抖颤,才能不让那种动物似的低嚎被人听见。

许久后,借着门廊上昏黄幽暗的灯光,她看见笔记上的一段话,字迹力透纸背,每一笔都深深印在她眼中:我一生中最为后悔莫及的事,唯一后悔莫及的时刻,在末日来临的前夕。要做些什么,才能重返那一天,重新作出正确的选择,抗抗,抗抗。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傅珽的遗传工程,也叫做基因工程的研究项目,现在已经有了初步的设想。

首先,人类的遗传密码是可以由核糖核酸转录形成的,所以,不需要培育生物,繁殖后代,就能改良制造出新的基因。

第二,设想的具体方法是:先寻找合适的基因,在体外通过一系列的手段,将合适的基因与本体的基因结合,重组dna,然后让重组的基因产生黏性,借助病毒,细菌的方式,将重组的基因转到载体,这个载体可以是人类或任何生物。

因为核糖核酸具有复制转录特性,所以,假如成功的话,重组的优良基因就能取代原有的基因。

好像很复杂的样子,说白了,就是拿好的基因和更好的基因结合,把结合的基因弄到人体内,复制成一个新的基因人类。

感觉太颠覆人类伦理观了,不过对于傅珽这样的人来说,只有科学才是唯一伟大的。

ps:kk是碳基和硅基基因融合生命体,这下揭晓了。人类是碳基生命,硅基生命存在的,在外星球。明天讲。

感谢大家愿意随我阅读这么枯燥的内容,枯燥但有趣。

☆、第三十九章

之后的笔记出现一大段空白,接下去记录的是傅珽登上那艘名为地平线的太空母舰的经历。

“找寻到完整的答案了吗?小抗抗?”

魂梦游离于千年之前的苏抗抗倏然清醒,老盖亚出现在光屏之上。

“只是一部分,一小部分。”

苍茫夜色笼罩大地。穹苍犹在,先她一步踏足于这片土地的人却已作古。苏抗抗自嘲一笑,悄声问老盖亚:“那时候,盖亚号启动引擎,从空间站的空港起飞时,你已经觉醒了智慧是吗?那你记得是谁进入盖亚号,开启了自动系统?”

“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过千百遍。当时,连那名叫仇恨的病毒入侵了盖亚号的中控电脑,复制到我身上,我都不曾给予过丝毫的关心。刚觉醒的我正为芯片中如**一般的人类智慧而惊叹,相比琐碎小事,老盖亚注重的是更震撼心灵的东西。”

“好吧,那假设是傅珽把我的身体作为受体,将他的研究成果导入到我身上,那么,当时反叛机器人围堵实验室的情况下,他是怎么把我送到盖亚号上的?他又是怎么获救的?如果联邦历史上那艘救援了十万平民的太空母舰及时出现,傅珽获救,为什么我会和他分开?难道他不希望对我的身体继续研究下去?”

老盖亚干巴巴地说:“我并不了解前后始末。”

“狗屎,我发呆的功夫,你恐怕已经把傅珽的笔记来回翻看几百遍了。”

老盖亚毫无羞惭的自觉,他避开话题问:“你不打算继续看下去了?也好,不过是一个科学极端分子的梦呓而已。”

苏抗抗直觉老盖亚的拦阻有他的用意。“后面写了什么?”

“……一首济慈的小诗。”

小诗?苏抗抗没有多问,也没有选择继续看下去。她需要时间整理心情,而且,在假期结束前,她要向社区申请更大的廉租房,还有她网购的设备也即将送抵。

周智勇老将军前呼后拥地来到莱茵市这个平民街区时,苏抗抗搬到新居不久。

他多年的秘书冯绍很不理解老将军所为,以周智勇在大联邦的地位,哪怕是会晤新任总统吴启明,也不过是一个电话的事。即便是不久前人类成功穿越虫洞到达帝国星系的特殊事件,周智勇将军听闻过后,也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说了句“这一任总统的运气不太好,幸而联邦的运气不太糟”做为结语。

冯绍心想:难道人老了,寻根的意念便更加渴切?

他打开车门,发现街区不少路人纷纷脱帽致敬,于是低声对正下车的老将军拍马屁说:“您老威严犹重!”

周智勇不乐意地看他一眼,大声抱怨:“我早说了不坐这辆棺材车,小冯你兴师动众的,看看周围,都把我们当什么了?”

冯绍留心观察,这才发现周围路人面朝黑亮如漆的豪华加长型威尔曼,不仅面色悲悯地在胸口划十字,还虔诚诵祷:“愿上帝与你同在。”

大感晦气的冯绍避开老首长谴责的目光,抹一把汗,朝路边的两位小朋友走去。

一把红发俏皮地扎了个马尾的小丫头,正歪着头打量他,看他走近,好奇地问:“叔叔你是不是迷路了啊?”

冯绍笑尽量做出和善的表情答:“对啊,叔叔想问——”

那丫头马尾一甩,望向身边十多岁少年:“你看,我说对了吧,肯定是先问我,因为我长得漂亮。小刀哥哥,你赌输了!”

黑发少年黑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一个联邦币,小丫头一把抢在手,笑得像只小狐狸。

被冷落的冯绍楞了楞,看两人拔脚欲走,连忙问:“喂,小朋友,请问——”

他身后的周智勇手上捏一枚联邦币,笑眯眯地问:“小丫头,知道苏抗抗住在哪吗?”

苏萨沙眼馋地盯着那枚硬币,硬梆梆地说:“不知道!”

霍小刀上下打量两人,以及身后的警卫们,眼中提防之色渐浓,一边问说:“有什么事?”一边暗示地捏苏萨沙的手,小丫头机灵地跑开,瞬眼消失在篱笆之后。

苏抗抗正在新居忙碌着,后院里堆满了工具和废旧金属构件,甚至还有从雷神越野车上拆卸下来的仪表盘。

苏萨沙冲进小院报讯时,她来不及收拾,和徒弟肥蛙还有五吨一起,勉强将散落的金属构件堆在角落,扯开一张人造塑料雨布,蒙住了不能被人发现的重要物体。

她拿了块抹布,随意擦拭手上的机油,准备进屋迎接不速之客,哪知十多个黑衣警卫先一步从侧道走进后院。这些人耳朵上别着钢钉大小的无线联络器,外套上的折痕明显看出内里的陶瓷防弹衣,无论眼神还是体型,都透露着悍勇的味道。

他们进入后院后各据一角,如果苏抗抗拥有周戉和康笋那样的专业目光,她会发现,这些人所立位置恰好是整座后院最有利于全方位监控的位置,也是最利于突击的出口位置。

五吨和肥蛙先一步慌了神,束手束脚地往角落躲,苏抗抗正想问他们一句:“干什么的?”

后院连接前方小街的通道上,半人高的木门被推开,一个精神矍铄的老者从容走了进来。

周智勇进来后,目光便停留在苏抗抗身上。就是这个女人,他大孙子在电话里除了告诉他来历之外,还再三叮嘱“爷爷你别问太多问题别吓着她”,让他好奇心大起,久等傅立叶不至,只好连老脸也不要了直接找上们来。

“您是……”苏抗抗摸不准他来路,直觉和周戉面孔相似,但又不敢置信那样的人物会屈尊来到莱茵市的平民街区。

周智勇在心里赞了一句,不错!

活了那么多年,看人的技巧无非是看眼,这孩子眼睛直而不倔,清而不透,是个有心眼但又没坏心眼的。就是单薄了些。

他没有回答苏抗抗的问题,目光随着她身边两个男人畏怯的眼睛,转向人造塑料雨布之下的物体上。

到底是军伍多年,就是这一眼,他发现苏抗抗周身的气息为之一变,周智勇机敏地收回视线,慈祥地笑着解释:“我是周戉的爷爷。你是叫苏抗抗?”

联邦前任军事委员会副主席?周智勇老将军?

想象在地球时代,中-南-海的某位出现在爸爸存放工具的地窖里……苏抗抗微一愣神,随即客气又拒人千里地答:“我是。听傅立叶提起过您老,正准备抽时间上门拜望。”

提傅立叶而完全无视和周戉的关系,周智勇不由为他的大孙子哀叹了两声。他信步在院子里踱了两步,走近小路一侧新植的几株金盏,缓缓说:“傅立叶那丫头说的事不急,周家的笔记放了上千年,跑不了。我是听周戉提过一两句,特意来看看。”

苏抗抗见他已经靠近了塑料雨布遮掩的物体,心下凛然,眼角余光瞥见五吨着急的面色,蠢蠢欲动的,她轻轻摆手向霍小刀示意,一面问:“周老将军,初春天还冷着呢,不如进去喝茶?”

周智勇负手朝她呵呵而笑,怎么看怎么老奸巨猾,心怀不善的样子。

苏抗抗暗暗皱眉,只听周智勇说:“你们这些孩子,在摆弄什么呢?小冯,来看看这是什么?”

看清楚他手指所向,苏抗抗感觉像被一把巨锤重重擂击,脑中轰然作响。那是她从三叶虫偷出来的液压管!

倏忽之间,不仅冯绍动了,霍小刀紧抱不及的五吨也动了,随之院子里条条身影闪动,周智勇的部分警卫们也都动了。

五吨正冲向冯绍拦阻之际,被一个壮汉一钩一带,直接趴倒在地。紧追的霍小刀也被人按住,身后不远的肥蛙脸色惨白,哆哆嗦嗦的,试图用一丛植物把自己胖大的肚子遮住。苏萨沙扑向按住霍小刀的警卫,马尾快被她甩散了,哭着重复说:“放开我哥哥!”

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熊孩子!苏抗抗一脸不忍目睹之相。周智勇老将军倒是笑得开怀,好像被孩子们的轻率和鲁莽娱乐一场。

而他看见冯绍揭开的塑料雨布时,笑容一丝丝散去,眼神一分分凝重起来。

他挥手示意警卫们放人,慢慢蹲□子,打量面前那台立在泥地上的缩小版mars机甲。

毒辣老道的目光从这台小型机甲的关节连接位,到它后背暴露于外的新引擎系统,再到它脚踭部位液压管的新设计。良久后,他扭转头来,双目湛亮,沉声问苏抗抗:“你做的?”

这台小型mars与其说是机甲,不如说是台机器人。这是苏抗抗在科顿星半年时间中,新引擎系统设计理念的初级试验品。它的体型限制了机甲驾驶舱的存在,无法容纳技师操控。此时的它像普通航空模型一般,全部由一个操作器控制。按苏抗抗的构想,完成之后接驳中控电脑,再将老盖亚的芯片安装上去,就能具体实现自控的目标。

苏抗抗想一想,拿出对孩子们的那套说辞:“它只是个玩具,像我们小时候玩的航模。”

联邦宪法规定私人不能拥有任何形式的机器人,更不必提制作和设计了。这也是苏抗抗一再警告孩子们,不准走漏风声的缘由。

周智勇认真严肃的表情让苏抗抗忽而想起远在科顿星的周戉上校,他老迈的声音不复慈祥平和,正色问:“这个玩具可不简单。能开启引擎看看?”

苏抗抗找到那块电动操控器,对周智勇说:“这台玩具设计上还有缺陷,比如操控偶尔失灵,还有平衡的一些问题。”她的态度诚恳。

果然,随着她开启按键,小型mars机甲震了震,这才试探地往前迈出一小步,然后另一条腿显然跟不上节奏,瞬间失去了平衡,翻倒在地。

苏抗抗面露尴尬,朝周智勇笑了笑:“您看……”

周智勇不露声色地打量她,果断指出:“苏**,你设计的这个并不是模拟玩具,而是有自控功能的机器人吧。不然,何必需要如此复杂的控制系统和传感装置?”

面对僵立的苏抗抗,他无情地继续说下去:“我务必提醒你,你已经触犯了联邦宪法,这台机器人我会收缴。”

随着他大手一挥,秘书冯绍已经命令警卫们上前,抬起这台小型mars,往后院门外而去。

当冯绍从苏抗抗手中接过操控器时,苏抗抗早已傻眼。

周智勇表情再变,瞬间恢复到一刻钟之前,慈祥的笑容中透出一缕奸猾的得意,他宽和地说:“茶今天就不必喝了,改日和傅立叶来周家宅子坐坐,爷爷有来自南威尔顿州的上好茶叶。”

远在科顿星的周戉当天接到个电话,卫星电话显示出一列陌生的号码,来自联邦主星莱茵市。他莫名的心跳加快,接听时呼吸之急促连自己也觉察了。

“周上校。我想知道我哪里又得罪你了?我向你道歉。”

“苏?”他不确定地问。不明白她兴师问罪的语气由何而来。

“为什么?!”她的话音里流露出少见的焦躁。“我以为我们已经说清楚既往不咎,同时也互不相干了。为什么你这样做?”

“抗抗,我做了什么?”

“你把我介绍给傅立叶是什么意思?还有你爷爷,跑到我家里来,把萨沙的玩具抢走是什么意思?”

他祖父?周智勇将军?抢走萨沙的玩具?那个六七岁大的小丫头?周戉完全理解不能:“等等,你是说,我祖父去你家,然后抢了萨沙的玩具?”

“对!”

☆、第四十章

电话接通莱茵市周家老宅,周戉本是预备为苏抗抗打抱不平,没料到老爷子上来就问他:“那丫头你见过几次面?”

周戉不用细数,直接答:“七次。”g4星球初遇,洛基山山脚的地下赛车场再见,而后他直接找到她工作的修车行,并且蹭了一顿晚饭,不几天接她去国防部。之后分离再遇,就是科顿星的基地了,想起最后分别时的那个拥抱,周戉忽然确定了“七”就是他的幸运数字。

“为私事见面几次?”

相隔遥远,周戉却仿佛感到一双苍老而洞悉世事的眼睛正注视着他。他不明白祖父的用意,迟疑地说:“两次,……或者三次。”

周智勇在电话那头叹息:“我怎么就生了你们父子一对木头呢,你二叔和周政,这方面从来不用我操心。”

“爷爷,我听说你从别人家借走了一样东西。”和祖父讨论女人是周戉前所未有的经验。他头疼地避开,想起正经事问道。

周智勇哪是能被他轻易左右的,像没听到大孙子那句话,继续说:“遇到喜欢的,不用心不上心,错过机会你将来会后悔的。对付女人,爷爷有三个字的秘诀,快狠准。态度要主动,这是快!行事要狠,围着她绕没有用,要想办法让她围着你绕。至于准,这个自己琢磨,什么时候能抓住心,什么时候就准了。记住没有?!”

周戉习惯性地撞脚跟,服从地答:“是!”

“重复一遍。”

身处营地,周戉四顾左右,找到背风无人的地方,开始复述祖父的三字真诀。说到狠时,他顿了顿,羞愧地想到苏抗抗外派科顿星时,他明明有二十多天假期,可有心无胆地,只鼓起勇气约会了一次而已。

周智勇一字不漏地听完,满意地嗯了声,然后说:“这样你明白我为什么不能把那台机器人还给她了吧。”

这两者有什么关联?周戉沉默地思索,依然莫名其妙。他希望祖父不要再问下去,与学习追求女人的技巧相比,他情愿去上一堂战术理论课。

“浆糊脑袋!”周智勇痛心疾首地骂。“化被动为主动,懂不懂?欲要取之必先予之,换过来也一样,欲要予之必先取之。你怎么带兵打仗的?这点粗显道理也不明白?”

周戉试探地为祖父的怪异行为做出解释:“您的意思是,您取了她的机器人,只是手段,目的并不在此。”

“爷爷要她那破烂玩意做什么?也不对,虽说是废品拼凑的,研究下来这东西还有点意思。”电话那边传来嘀嘀的声响,不一会周智勇继续说,“为了这东西,她现在不是主动找你了?爷爷要是在家苦等她上门做客看望,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这下不同了,我敢说她明天就会主动来枫林渡。”

听见这段话的周戉如同醍醐灌顶。

“兵行诡道。”周智勇教诲不倦,“为人方正是必须的,但必要时,要学会转折。”

“我明白了。”周戉放弃了游说祖父的念头,随即低声说,“谢谢爷爷。”

如周智勇所料,苏抗抗第二天就约了傅立叶一同到达枫林渡。白墙黑屋顶的周家老宅让她讶异不已,一贯平静的目光流连于层层叠叠的屋檐和淙淙的溪水,惊艳中潜藏着淡淡的怅怀。

即使是在她生活过的地球时代,这种风格的建筑也不多见。周定邦是将浓浓的思乡情化作这一方屋宇了?

这一次作客,她喝饱了来自南威尔顿山区的新摘绿茶;第二次她佯作荣幸感激的表情,陪周智勇老将军到湿地观了一下午的鸟。

苏抗抗越来越焦虑,那台机器人在周家放置的越久,越容易暴露出设计上的别出心裁。

可明知被算计忽悠,却拿这个大联邦军政界第一人无可奈何。就连在电话中,苏抗抗对周戉的语气也是前所未有的温柔,甚至透出几分软弱。

“是不是我之前失礼,让你爷爷生气了?我和他赔礼还不行吗?”

婉转的语气,央求的语调,顿时在周戉的脑海中重塑了一个新的苏抗抗。

他嘴角不觉上扬,想起在赛车场时向他挥舞万能扳手,冷静而傲慢的她,周戉心情大好地逗弄说:“爷爷年纪大了,未免小孩子脾气,你不是很会哄孩子的?像对小刀和萨沙那样就行。”

苏抗抗多谢他的点拨,“那我下厨试试?”

回到营房,康笋见他笑意飞扬,好奇心大起,问:“有什么好事?还是……喂,笑得这么**,该不会是恋爱了?”

“胡扯。”周戉接了康笋递来的烟,“这次休假,我想回去一趟。”

“来回已经是大半时间了,在家能呆几天?”

在主星时,他迫不及待地希望尽早回到战场。坐在机甲中夜奔千里,视硝烟和弹雨如无物,穿插冲突于敌**,转轮炮和破刃刀无休止地收割帝国人的生命,只是想象已经令他血脉喷张。可来到这里一年而已,他又开始挂念主星的一切。那个灯光昏暗摆设简陋的小屋,那几个围着火锅席地而坐的孩子们,还有她。

“康笋,你对傅立叶的那些……那些行为,她没有厌恶的表示,或者任何回应?”

“什么你那些行为,你是想说死缠烂打?别又用那种鄙视的眼神看我,我还没鄙视你呢。要不是顾忌着她是你们周家看上的,我会拖到大学后?早开始死缠烂打,早就是我的了。”康笋挤眉弄眼地透露说,“前些天,发来封电子邮件。”

卢加瞪大眼:“傅家大**会给你这种花花大少发情书?”

“老子改邪归正很久了,大胡子。”

“拿出来看看,老子不信!”卢加在起哄声中得意洋洋说,“吹牛皮谁不会?我家还有半条街的姑娘等着我回去呢。”

只要事关傅立叶,康笋一点就着。“看就看!”

准备向康笋取经的周戉无言地打开自己的电子邮箱,里面只有一封新近的邮件,吴巧臻没有留下片语,除了一张炫耀地戴着硕大订婚戒指的照片。

半个月后,风尘仆仆的周戉出现在莱茵市。苏抗抗的新居家门紧闭,被兴奋点燃了一程路的他意识到自己的仓促与鲁莽。

拨通周家宅子的电话,冯绍的语调比平常稍快,兴奋地告诉他:“三叶虫总裁麦康纳先生和科学委员会的谢存志教授上门做客,老爷子在会客室,作陪的有周海涛中将。对了,还有苏**。”

苏抗抗知道迟早会有这种事发生。

她连续五个周末泡在周家,甚至拖家带口的把三个孩子也带到周家老宅,她下厨,五吨修剪草坪,两个孩子负责娱乐周智勇,一系列义务劳动就是为了哄得周老将军老怀大慰,放他们一马。

只是周智勇滑不留手,不拒绝不主动也不负责,颇有点你来我无任欢迎,你去我欣喜相送的无赖味道。苏抗抗转而和老盖亚研究潜入戒备森严的周家行窃的可能性,当得知成功概率只有微乎其微的百分之一时,她被老盖亚冷静的话语浇得透心凉。

这日,她打醒精神到周家,发现已有贵客先至。周智勇的秘书冯绍和他老上级的笑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和善中藏着算计。冯绍热情地招呼她:“苏**,周老将军正等着你呐,半个小时前已经问你到了没有。”

对付那个老家伙,苏抗抗是无计可施。在空间站的六年,一步步升职,靠的是坚实的技术和过人的勤奋。固执和聪明从来是两道单行线,她能固执地单恋一个人那么久远的时间,足以证明她不是个聪明绝顶的人。

和周智勇这种浸淫权术多年的老狐狸相比,她唯一的优势是空耗在盖亚号上长达千年时间培养出的耐性。

苏抗抗硬着头皮进去,首先看到的就是不想见到的人。

身为三叶虫总装厂的技术员,怎会不认识总裁麦康纳?他身侧是五官极其相似的周智勇周海涛父子,另外还有个衣着简朴,看不出来历的小老头。

主屋的正中心,是那台小型mars机甲。

此刻,周智勇手持电动**,指挥着缩小版mars前进,麦康纳和那位老者目不转睛地观察小型机甲随着操控指令,做出的各种腾挪转移前进后退的动作。

“丫头,过来。”看见她,周智勇招手,“这位不用介绍了吧,三叶虫总裁麦康纳先生。这位是谢存志教授,科学委员会委员,首都科技大学电机系教授。这位,是周戉的父亲。”

苏抗抗一一握手行礼,到周海涛时,不由对这个面孔严肃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多看了几眼。

“这位就是这个小型机甲的设计者和制造者,苏抗抗。”

苏抗抗听得周智勇的话,不由暗自松了口气,好歹没有介绍说“是这台机器人的设计者”,那可是违宪犯法的定性。

谢存志教授早已按捺不住,此时得到机会,马上问:“苏**,能不能让我打开内部看看构造?”

苏抗抗拿眼望向周智勇,意思是“已经归你了,问我做什么”。

周智勇笑眯眯地不说话,苏抗抗猜想意思是“你是原主人,介绍这东西当然要由你来。”。

老混蛋。她腹诽一句,干脆地说:“没问题。”

说完一动不动,消极抵抗的行为分明是告诉大家,“爱看就看,随你们便”。

周智勇暗笑,心想果然这丫头是个有脾气的,果然斧头那笨小子只有干着急却久拿不下。他招呼身旁的工作人员,不一会就将麦康纳带来的诸多工具抬了进来。

麦康纳此时正问苏抗抗:“苏**是三叶虫员工?”

想到还有几张嗷嗷待哺的小嘴,苏抗抗唯有恭敬地说:“麦康纳先生,我是三叶虫西宁总装厂的技术管控员。”

在座无一不是轻轻一个手指头就能摁得她喘不过气的大人物。既然如此,技术活当然要由技术员干。

苏抗抗白了周智勇一眼,嘲讽地说:“周老将军您准备得真是齐全周到。”

说着拿出工具,开启了小型mars后背的新引擎系统的舱门。

谢存志教授大感好奇,不拘身份礼节,蹲在她身旁仔细查看小型电子喷射器,电子分流器等各种装置,一边提出问题。

每一项科技必然有其理论支持,谢存志教授作为电机行业的专家,提出的问题相当尖锐具有代表性,有些甚至需要苏抗抗极力思索回忆在盖亚号上复习进修的那些知识才足以应对。

即使她有心保留,但面对自己独立完成的作品,而且是非常满意的作品,还是会在言谈间流露出一抹傲然。

周戉进门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一老一少蹲坐在地上,一台缩小版的mars机甲几乎被他们拆散成几块。两人侃侃而谈,时不时手指机甲内部布线示意结构设计理念。

工作时的她竟是这样美丽。虽然这个感悟不是第一次产生,但一次比一次强烈。她像太空中那些奇幻的星云,遗世独立,同时包纳万物,不深入其中不知其端倪。

周戉紧盯着她,目光渐深。他心头悠然滑过祖母低吟的一首短诗:渴切她,像鹿渴切溪水。

作者有话要说:渴切她,像鹿渴切溪水。——出自《旧约》

小剧场:

周戉第一次留宿在苏家,少有的超过六点才起床。

他很疑惑那个小脑袋里究竟装了多少东西,一晚而已,居然压得他手臂酸胀。他聆听那绵长的呼吸,专注地打量那张白净的小脸,长睫毛遮掩之下,那粒泪痣隐约可见。

他有几次冲动地想低头轻吻那滴蓝色的泪,又担心惊扰了她的好梦。只得压抑着内心急切的渴求,将她抱得更紧。直到晨曦初现。

急尿的他小心谨慎地抽出手臂,从一侧下床。

才出房门几步,身后跌跌撞撞冲来个小小的身影,红发飞舞,以惊人的速度擦过他的大腿,飞越长长的走廊,在他眼面前砰一声关上了洗手间门。苏莎萨在关门前还宣告了一句:“早上的洗手间是我的,谁也不许抢!”

周戉想起一楼厨房边还有一个,他转身下楼。

推开洗手间的门,只看见一条粗壮多毛的腿架在盥洗台上,他愕然失语,安德拉大婶已经痛骂出声:“没看过老娘剃腿毛?小兔崽子!”

周戉呐呐说了句“对不起”,退后两步,霍小刀站在楼梯上,揉着眼睛说:“跟我走吧,在这间屋子里,男人没人权。”

后院小花圃边,并排站了三个男人。

苏抗抗一下推开二楼窗子,“又被我逮着了,你们几个小混蛋!”

放完水,轻松无比的五吨笑呵呵地解释:“抗抗,我们是在浇花。”

周戉转头望去,短发凌乱的她在清晨也是这样美丽,他对苏抗抗温柔一笑。

苏抗抗砰一声关上窗户,低声骂咧:“大清早的遛鸟,羞不羞呢?”

苏抗抗没有发现周戉的到来,她的心思完全被小型mars机甲和谢存志的种种问题占据。

机甲与地球时代的人工智能机器人一样,金属外壳包裹的是一个时代最高水平的物理学,高等数学,流动力学和机械工程学的集大成。苏抗抗大学时期的机械工程学专业和之后的空间站维护工作并不能让她触类旁通其他的学科,这台小型mars的成功一部分基于在盖亚号上的进修,一部分基于她对引擎能量动力输出系统的了解,还有一部分其实是借助老盖亚针对mars机甲基础数据的推演和调整。

她正坦诚向谢存志表示自己理论知识的不足,只听周海涛中将问:“苏**中学学历?”

他们父子极度相似,此刻周海涛短短一个问句,立即让苏抗抗联想到在g4星球周戉审问她来历时的语气,声音同样低沉富有磁性,同样谨慎而戒备。她抬起头,那个中年男人正面目冷肃地凝视着她。

“对。”她以同样谨慎的态度回答。

“以谢老教授的话说,他在数十年教学研究生涯中从没有见过这种独创性的结构设计理念。苏**,你的中学学历可以支持你的各项理论?”

这是在质疑她剽窃?还是质疑她向联邦天网系统报备的个人资料?

苏抗抗站起身,想一想才开口说:“我进入三叶虫工作不足一年,其中大部分时间是在科顿星一个军事基地的机修营渡过。在那半年时间中,我拆解了数十台机甲,又一一拼装回原貌。周将军,在有些人看来,机甲是人类智慧的杰作。但在另一些人看来,和主妇的电饭锅一样,它只是个工具,战争工具。任何机械结构,无非是驱动传动制动系统的结合。这是先父的话。刚才我一再向谢教授声明我是野路子出身,理论知识不足,但我还要声明一点的是,无论机甲还是太空船,引擎功率释放能量的稳定性和最大化才是驱动系统设计的要点,而不是你们关注的量子函数模型。”

周海涛表情一如既往,毫无大人物被以下犯上后的羞恼之色。在这间简洁大气富有古韵的客厅中,在场诸人大概只有周智勇和周戉才懂得他此刻的真实心情。

周戉回想上一次挑战父亲权威是在什么时候。他心中闪过一丝叛逆的快意,走上前去,为苏抗抗证明:“苏在科顿星为我修理的mars,我不懂她做出了什么改动,但确实,无论从操控性和机动性来说,都比以往更敏捷。”

他的话语并没有获得期待的感激,反而换来个偌大的白眼。

周智勇老将军饶有兴趣地观赏着这一幕。

他身旁陷入沉思的谢存志教授回过神来,用恳切的语气向苏抗抗说:“苏**,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任何高端进步的科技,深究根本,也只是为人类服务,太注重理论性反而忽视了实用功能。不知苏**明天有没有空闲来科学院我的研究室坐坐?我们有太多的课题可以探讨。”

说着他看一眼三叶虫总裁,两人交流了一个会心的目光,然后又补充说:“mars机甲二型自研发开始,就在引擎设计和电子喷流器的单位当量输出上遇到瓶颈,可以说你的设计给了我们很大的启发,我希望接下来有合作和共同研究的机会。这一点,我相信麦康纳先生和我的意见是一致的。”

在苏抗抗踏入这间会客室,看见这些显要人物时就明白,周智勇那个老家伙一定是发现了他抢去的小mars的特别之处,而这鸿门宴显然是有目的的。她本分的思想是好好工作养大孩子们,但面对挑战,她也不会怯懦,更何况,能在钟爱的领域中一展所长是多么幸运的事。

她点头应允,接着故作天真地问:“假如我能提供你们需要的帮助,会有什么待遇?”

谢存志教授微笑说:“这个我们明天谈,务必让苏**满意。”

这句话引发一阵长辈对于晚辈包容的戏谑笑声。苏抗抗得到这个答复后微笑告辞,而周戉早已从冯绍那里接了钥匙,低声对她说:“我送你。”

不容反驳的语气让苏抗抗感觉有一丝不妥,但又分辨不出是什么。她望着前方半米远他高壮挺拔的背影,歪头想了想,决定放弃。

坐上车她问:“前线战事了结了?”

据她所知,联邦最近一系列准备工作正在悄然进行,角兽座星云附近空域太空舰队络绎不绝,进一步稳定那个天然虫洞的力场一定是在为超大型舰队的出入做准备。那么,和帝国的最后一战迫在眉睫,周戉怎么会有空闲回到主星?

“还没有,短期休假而已。”限于保密原则,周戉不能多说。他转移话题,“我刚才去过你家,孩子们和大婶都不在。”

“周日的上午呢,一定是去了社区教堂。”苏抗抗奇怪地望着他,“你去我家了?有事?”

迫切地想见她算不算有事?周戉没有把心中的问题问出口,反而因她话语里的距离感生出一丝焦躁和无奈。三十年人生遵循着固定的模式,几乎每一步都稳当坚定,鲜有这种超出掌控,前途未卜的感受。

他思忖祖父和康笋交予他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技巧。像祖父所说,拿住她的软肋?不行,她的软肋无论是g4星球的那艘神秘太空船,还是她能通电的身体特质,每一项都干系重大。

他想起康笋面授机宜时的话语:除了让你滚之外,答应她所有的要求,提供她所有需要,死缠烂打,让她无论心理上,生活上,还是身体……身体算了,你当我没说过这两个字,总之就是深深地打上你的烙印,让她熟悉你的存在,然后忽然消失几天,最后,你就会发现惊喜。

周戉决定按照康笋的提议行动。

“是有点小事。”他故作平淡地说,“卢加帮你弄到两个废弃的机甲仪表盘。”

“他还真弄到了?”这还真是个惊喜。苏抗抗的笑容由心而发,“我以为联邦军方的规定是废弃无法修理的机甲必须按编号销毁。”

“他有他的门路。其中一台是帝国机甲,来不及自爆被我们缴获的,我回来时已经让人送去科学院。你有兴趣?”

“当然。”

迎接她的喜悦,周戉被她的笑容感染,不自觉地,五官的轮廓软化,深邃的双眼温暖涌动。他低声问:“下午有什么安排?”

“打算列个账单,看看谢教授会满足我几项要求。”她说着笑起来,“开玩笑的。约好了下午带孩子们去宠物中心。”

“哦。打算领养一只宠物?”

“我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死缠烂打,死缠烂打。周戉数着自己的呼吸,然后开口:“需要司机吗?”

他们去了莱茵市市郊的一家宠物养殖场,霍小刀和五吨对直立起来一人高的獒犬爆发强烈的兴趣,苏萨沙则对看见的每一种动物都发出一声惊叹,从色彩斑斓的鹦鹉到大小不一的犬类。

苏抗抗提醒她:“萨沙,你很贪心呢。我只答应了你们养一只。”

“为什么不能养好几只?他们吃的并不多。”

“谁有那么多时间照顾它们啊?你想,你要读书交朋友,你能为它们分配多少时间?假如你答应我,放弃去学校,放弃玩耍,我也就答应你多养一只。”

苏萨沙想一想,怏怏不乐地摇头。

她对待孩子们的方式令周戉想起早逝的祖母。一时冲动,他竟想伸手抚摸那张温柔宁静的脸颊。周戉负手站在苏抗抗身旁,望向跑开的苏萨沙背影说:“你对孩子们很有办法。”

“萨沙大了,该懂得选择。也该了解缺憾。”

苏莎萨此时走到院落的最尾端,站在一个笼子前拔不动脚。“我要这个!”

苏抗抗一见愕然。笼子里是一头猪,一头袖珍猪。

苏萨沙赞美说:“它真美是不是?”

除非那浑身的白皮,粉红的嘴唇和一脸的蠢相是另类的美。苏抗抗对妹妹的审美观产生强烈的怀疑。

“周叔叔,你说是不是?”

苏萨沙期待地望过来,周戉瞥一眼苏抗抗,违心地赞同:“很……可爱。”

苏萨沙继续拉拢盟友,“五吨,你说呢?小刀,你说呢?”

五吨向来听命行事,当即点头说好。霍小刀弓起手指,敲一敲红色的小脑袋,“叫哥哥。”

“哥哥,你说呢?就养它好不好?名字我都起好了,叫小白。”

霍小刀叹气。

傍晚,五个人拖着一只猪走进莱茵市有名的绿园餐厅。

走近预定好的房间时,遇上熟悉的人。苏抗抗微笑:“傅博士。”

傅立叶和朋友一起。苏抗抗一眼认出她身后那一男一女中,其中一位面相颇为英俊,鼻梁鹰钩的男士正是康笋的异母兄长。

与之同行的女人一袭昂贵的天然丝料长裙,挑剔嘲讽的目光停留在她和孩子们身上,最后转向周戉,隐隐冷笑。

苏抗抗有些莫名其妙,回望周戉,她发现那张冷肃的面孔在此时发挥了最大功效,完全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傅立叶微微扬眉,没料到会遇见这样尴尬的场面。她走近两步,轻声问苏抗抗:“定了隔壁房间?”

苏抗抗点头,摸着苏萨沙的头说:“喊姐姐。这是我们家萨沙。”

苏萨沙笑眯眯地说:“漂亮姐姐好。”

傅立叶被她逗得开怀,向周戉微一点头,转向苏抗抗:“今天不巧,下次找机会聚聚。”

傅立叶习惯了冷观世上各种笑料,因为对苏抗抗不知由来的亲切感,今天毫无那种刻薄的心态,反而有意解围。

可她话音刚落,身旁的人问:“傅立叶,为什么不介绍介绍?我记得,这位是周戉上校?”

那个女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驱不散眼中的寒意,苏抗抗迎视她斜眼瞟来的不屑,淡淡一笑。

不用傅立叶介绍,她已经想起这个妩媚的女人是谁。不久前她曾看到一个八卦新闻,历数联邦十大千金。这位吴巧臻**在父亲吴启明成为大联邦新任总统之后,排名由第三一下跃居首位,抢走了傅立叶的桂冠。

而这位联邦第一千金曾经的未婚夫是苏抗抗身后的周戉,现任的未婚夫则是康笋的异母兄长,此时精明外露,满面不悦的沃伦卡恩。

苏抗抗明白了那浓郁的敌意是因为什么,她好气又好笑地回头望向周戉。

周戉脸上出现一丝波动,一直以来,在他心中,吴巧臻都是乖巧善良不乏柔弱的完美妹妹形象,即使退婚那天她口出恶言,他也只是将之视为自尊受创后的反应。

今天的吴巧臻让他感觉过往自己的眼光因为感情因素,出现了严重的偏差。像不久前在前线,一个灵敏的规避动作避开一枚帝国高磁轨道炮后的心情,他心中滑过庆幸,和更强烈的坚定。

“巧臻,之前收到你的邮件,还在前线,没有机会说恭喜。恭喜你。”周戉礼貌地转向她身后的男人,“卡恩,恭喜。”

吴巧臻朝他们傲慢地扬扬下巴,说:“不如一起吃饭?”

“不了,我女朋友不熟。下次有机会再聚。”

一句平淡自然的话语激起波澜无限,傅立叶不可置信的目光在他和苏抗抗两人间徘徊,霍小刀愕然上前观察苏抗抗的反应,而苏抗抗脸上的笑意几乎凝固,至于吴巧臻,深沉的恨意由双眼激射而出,几乎要将苏抗抗单薄的身体射出几百个洞。

“够了。”沃伦卡恩拉住吴巧臻的胳膊,“不早了,饭后还要赶回银河城。”

之前的僵持中,没有人留意他的目光曾由霍小刀身上扫过,只有霍小刀本人在回到苏抗抗身后时,后背感觉到片刻的异样。

“那……再会。”周戉向对方颌首致意,为苏抗抗推开房间门。

坐下后,苏抗抗好一阵无语。“你这是拿我做替死鬼,那女人的眼睛像刀子一样恶毒。”

“对不起。”周戉诚心道歉。

苏抗抗满不在乎地说:“好啦,不说这个,看看菜单,孩子们都饿了。”

在送她和孩子们回到家门前时,周戉喊住苏抗抗。“再次说,对不起。”

“没关系。”在苏抗抗看来,吴巧臻眼中的恨无非是小女生受挫后的失意和迁怒而已。

“我……有句话没有说错,我希望你是我的女朋友。真心的期待。”越是手足无措,周戉越是站姿挺拔。越是心跳如雷,越是冷峻庄重。他像对世界宣告一般,直视前方说,“苏抗抗,我喜欢你。很喜欢。”

好一会不见反应,他微微低头,只见月华之下,一张白净小脸呆愕地望住他,杏眼瞪大,粉红的嘴唇微微开启。像被什么忽然攥紧了心脏,周戉呼吸急促,不敢继续等待下去,莫名地知道那结果一定是拒绝。

于是,他想象自己回到战场,面对的是穷凶极恶誓死不归的帝国人,胆气油然而生,漫过心脏,随同血液奔流到身体每一处。

他垂下头,嘴唇轻擦过她的面颊,低沉的声音和温暖的呼吸拂过她的耳际。周戉问:“我们……能不能从这个晚安吻开始?”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不觉写多了,砍掉晚安吻放在下一章又太不厚道,所以,大肥章送上!

☆、第四十二章

在漫长岁月以前,依稀有人曾窘态毕现地说过相似的表白。如果苏抗抗没记错,那是在毕业典礼上。机械工程学专业男多于女,心无旁骛的苏抗抗并不知道有人足足暗恋了她四年。

可毕业代表正式成为社会人,代表她将和傅珽在一起工作,代表她美好的愿望将一一实现。苏抗抗拒绝了那位现在已经回忆不出样貌的男同学的追求。

在盖亚号上,那些浪漫甜蜜的爱情老电影也曾触动过她的内心,让她揣测相爱是什么感觉。她爱过,但没有尝过相爱的滋味。疏星渡河汉,流年暗偷换,很久以来,苏抗抗没有再去琢磨那些属于年轻人的幻梦,老去的心知道,生活对于她,无非哄着自己开心而过。否则,漫长而无期待的岁月如同人间最残忍的刑罚。

只是此时,他专注的双目真诚无限,古井般的心如有温柔的风掠过,忽起微澜。

她不自禁地抚摸刚才被嘴唇擦过的面颊,指尖轻触,犹有余温。苏抗抗尽量平静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是她第二次问这个问题,周戉想起上次自己的回答。“……你是谁?”

我是来自千年前的灵魂,我和你的先祖同一时代。我拥有一具特殊的肉体,我无法流泪无法流汗连女人每月必来的例假也断绝了很多很多年,我不敢去医院,我甚至不知道我算不算人类。

这些绝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秘密几乎脱口而出。苏抗抗欲言又止。她不应该因为一时的感动而倾心相待,连老盖亚那么单纯的智慧也懂得人心多么可怕。

周戉垂首,目不转睛地注视她。清透的月光让她复杂的表情尽入眼帘。“你是苏抗抗?”

苏抗抗不由轻笑。“我当然是。”这点她确信无疑。

“那就够了。”从不知一个女人的笑容具有这样的能量,令他素来坚硬的心和意志力像处于真空失重的太空里,荡荡漾漾。“我喜欢的正是你,苏抗抗,来自g4星球的荒原,心像那里的气候一样炽热,性格像那里的风一样豪烈,感情像那里的雨季一样固执绵长。”

她的双眼睁得越发大了些。周戉读出其中的惊愕,他继续说:“我很了解你是不是?那些平静和淡然绝不是真正的你,只有沉浸于工作时,你才会暴露些许。”

如他所说,那些平静克制与淡然不过是时光雕琢的痕迹。苏抗抗注视他制服的金属钮扣,无声而笑。

“可是……我还是必须拒绝你。”她仰首望向他的眼睛,“我有很多想法,对生活也有很多计划,唯一不在计划中的,是恋爱。”

在那个美好的晚安吻之前,已经预知她的答案,可亲耳听见还是有一股罕见的挫败感袭上心头,浓厚如雾霾。沉默中,周戉沉声问:“因为g4星球的事?对我最初印象不好?”

苏抗抗摇头。“很简单的,只是因为我不喜欢你。你知道,我说的这种喜欢和朋友间的喜欢不太一样。”

“我……”周戉尝试开口,喉间却有无形的硬块阻挡了所有话语。他希望她即使是拒绝,也能用更委婉的词汇,而不是现在这样,无情而果断,丝毫不留转圜的余地。

夜色里,他牙根紧咬,方毅的下巴线条更加硬朗,眼中情绪晦暗不明,苏抗抗在这刹那,体会到他的感受。“对不起。”她说。

“没关系。”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完。

苏抗抗向他绽开一个安抚而温柔的笑容,她平静地说:“再见。”

“再见。”在她扭身准备离开时,周戉踏前一步,急切地想抓住她,拥紧她。这个念头是这样坚定,坚定到他无法容忍一句“对不起,我不喜欢你”就将他拒绝于生活之外。周戉朗声告诉她,“明早我来接你。”

苏抗抗停住脚步,张口结舌。终于反应过来那句话并不是幻听,她转过身,面朝周戉问:“你休假回来没有别的事?”

周戉摇头。“我坐最快的卓越级战舰,来回二十七天,只能在主星逗留五天。这五天时间足够我反复说出刚才的话,苏抗抗,我喜欢你。你可以不喜欢我,或是慢慢喜欢我。这对于我没有任何妨碍。我喜欢你。”

像她当初那样,单向地投入感情便能满足?不可能的,她尝试过,懂得那种心灵缺失的痛苦,整个灵魂都不完整的痛苦。

苏抗抗摇头劝止,“别为难自己,你甚至不知道,付出的目标是否值得。再见,周上校。”

她不曾回头。周戉注视她的身影于门廊的灯下消失,抬头望去,二楼的小窗前,数个并排的脑袋一闪不见。心中的落寞被孩子们好奇又滑稽的行为冲淡了些,踩着路灯的影子,周戉心想不过是第一次而已,他认准了七是他的幸运数字。

苏抗抗把三个孩子轰上床,坐在灯下重新翻开傅珽的笔记。

勇气是种很奇特的心理状态,当一个人肯接受现实,就拥有了力量,敢于面对真相。

她看到了老盖亚所说的那首济慈的小诗。

“山谷,晶亮的河,锦簇的草坡

看起来只是一柞;

让我守着你,在枝叶荫蔽下,

看跳跃的鹿糜,

把指顶花蛊里的蜜蜂惊吓。”

后面的那段话是傅珽描述他与妻子初见时的情景。当时地平线以曲率航行速度在太空中漫无目的地前进,寻找适宜人类生存的星球。他们发现了一个新的星系,其中一颗行星拥有和地球相似的大气结构,只是重力稍强。

那颗星球拥有大片的沙漠地带,地平线号组织的探索队在沙漠地带的边缘发现一种奇怪的生命体。那些虫子吞食沙子,消化后排出石质的分泌物。傅珽当时的工作就是研究这种奇特物种,他需要一个助手协助研究这种奇特物种的石质分泌物,而肖青予在地球时代是一名地质学学生,十万流亡人口中的一员,她去应征这份工作。

傅珽在笔记中写道:“那套职业女性的服装或许是向亲朋好友借来的,大了一号,看不出腰肢,在面试时,我数次联想到森林的小鹿,双眼灵动羞怯,脚步轻盈。数度疑惑她是如何从那场大浩劫中幸存下来。”

苏抗抗莞尔。原来傅珽喜欢的是鹿一样灵慧娇柔的女性。

她回忆自己在空间站时是什么模样,和金属机械打交道太久,性格毫无柔软处。永远的制服,永远的来去如风。无由地,她想起方才周戉的描述,和g4的气候一般炽热,和荒原的风一般豪烈。

苏抗抗失笑不已。设身处地地想,爱情是人力无法左右的,总不能勉强一个喜欢鹿的人转而喜欢马。

而且这早在意料中。那时在空间站,她就曾说过,她的坚持或许是在等待某一个时刻到来,那是残忍的时刻,也是解脱的时刻。

最初的怨和恨差不多被时光销蚀殆尽,现在终于了解了能令傅珽倾心的目标是什么样子,就连那一丝半毫的介怀也荡然无存。

苏抗抗继续看下去,多数是地平线号在太空遨游的经历,他的研究工作,以及傅珽爱意蓬勃时的数句诗词。她潜心按现代联邦语尽量翻译了一部分,准备睡觉时,无意中点开下一页,上面记录的话语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在空间站最后的日子,当走出实验室,发现外面空无一人,连那些叛乱的机器人也消失无踪时,我做出错误的选择。我将抗抗送上盖亚号,任由她消失于黑暗宇宙。那一刻,我祈祷的是她的平安。时间逝去如此之久,几乎已经忘却当时不再尝试基因重组研究的誓言。”

“我面前的培养皿中,是一个极其完美的硅基基因样本。它在诱惑我,呼唤我。”

“如果抗抗幸存,她会否保留记忆?会否痛恨我的所为?会否明白一个科学家无法继续研究工作,无法完成梦想时的绝望心情?会否体会当时我尝试挽救她生命的无奈?如果抗抗幸存,她会是什么样子?像那些以沙漠的沙子为食物,分泌出石质排泄物的软体动物?这是个让人不寒而栗的想象。”

“重启基因重组的研究,究竟是出于偏执的极端的追求?还是为了将来见到抗抗时,能弥补一二?而这个假定的未来,会否是疯狂的那个傅珽试图说服自己的理由?”

“戈培尔提出的建议实在太诱人,我无法相信世上还有比我更疯狂的人类。”

苏抗抗心中凛然。傅珽是什么意思?

“老盖亚!”

“我早说过,他是一个科学极端分子。”老盖亚悄无声息地出现,“唯一让人高兴的是,你终于走出了他的阴影。”

“先不谈这个。你相信吗?他重新开始了基因重组的研究工作?在地平线号上?”

“我相信一个极端分子能做出任何疯狂超越想象的事情。”

苏抗抗掩面思索。

“戈培尔,空间站的那位保安主管。我还模糊地记得他的样子。”苏抗抗回看之前的笔记,“傅珽的意思是,戈培尔的建议更疯狂,难道是愿意做基因重组的受体?天!难道还有和我一样体质的人类存在?”

“也有可能在实验过程中死亡,基因重组并没有百分百的存活几率。特别是一项刚刚进入人体试验阶段的研究。”

苏抗抗明知老盖亚是对的,仍忍不住辩驳:“傅珽如果重启试验,那么这一次只会比对我的那次更谨慎,更准备充分。”

“你也有道理。虽然没有明显的证据证明你的猜想,但是一些蛛丝马迹可以侧面反应,你继续向后看。”

苏抗抗继续翻阅笔记,没有发现任何不妥,只有一页傅珽以愤怒的语气在笔记上潦草地划了一句:人类的卑鄙与狡诈是任何物种也无法比拟的!

“这句是什么意思?”她自言自语。前后再三阅读,最终她惊愕地发现,“你也看到了?笔记被撕去几页!”

模糊发黄的影印版如果不细看,很难发现,书页的中芯有不规则的锯齿状阴影,那是被撕毁后留下的残页。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请假去验光配镜,才一年貌似度数又深了。对着电脑一会就发胀,文档要调到宋体小三号。

即将转地图去前线和帝国,大纲也要重新理一遍。头疼。

下一更:星期四。有个关于全息**的小剧场,因为jj最近实行更新后审核的功能,只好放在别处了,到时候微博通知吧。

这个文写起来比善男慢很多,偶尔无法保持一气不泄的进度,多谢大家的体谅。

感谢各位的投票。

☆、第四十三章

苏抗抗迫不及待地想询问傅立叶那几页笔记的去向和内容,理智告诫她越是紧张看重,越不能让人轻易觉察。她按捺冲动,第二日清早依约去科学院。

周戉在黎明时已经到达,他坐在车里,迎接第一线晨辉,眺望苏家二楼亮起第一盏灯。

戒烟复吸后的瘾头比以往更大,他控制着只在前线战后小憩时享受半支。此时,烟瘾蠢蠢欲动,特别经过昨晚的被拒绝,还有昨夜癫狂的全息电影的洗礼,只要一想到片刻后又能看见她,胃就轻微地抽搐着,周戉竟然久违地感觉到第一次上战场时临敌前紧张。

他透过袅袅的烟雾望向门廊,春日的风摇曳一只风铃,叮咚叮咚。不期然地,周戉脑海中又回放起昨夜电影中的所有细节,随之而至的,他不止是胃抽紧了,连要命的地方也抽紧了。

他下车,按熄了烟蒂丢进垃圾筒中。长长地呼吸清晨新鲜怡人的空气,缓缓地平息了欲望,苏抗抗恰在此时开门出来。

她脸上没有意外的表情,隔着十数米远的距离遥遥望来,嘴角那无可奈何的笑容由淡到浓。

正准备说句什么,身后的门被推开,几个孩子冲出来,边说着“抗抗,我上班去了”,“姐,我们去学校了”。

然后三个孩子同时发现门前小道上的周戉,一愕之下,转而回望苏抗抗。

苏抗抗沉声吆喝:“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上学去!”

几个孩子表情各异地从周戉身边走过,五吨满眼的好奇,霍小刀脸上挂着霜,苏莎萨则眉开眼笑地,经过周戉身边时准备上前打招呼,却被霍小刀一把拖走,只来得及向周戉挤了个眼。

苏抗抗回头和安德拉大婶交代了几句,这才关门出来。站在周戉面前,她欲言又止,迟疑了片刻,最终无奈地说:“走吧。”

以为会被再一次拒绝的周戉松了口气,抽紧的胃终于放松下来。他扶着她的手臂,说:“慢一点。”然后为她打开另一边车门。

从未受过这种殷勤待遇的苏抗抗坐如针毡,注视周戉的身影,她想起昨晚道别时的那句话,他用恳切的语气问:“我们……从这个晚安吻开始?”

明明她已经果断地拒绝,但他的行为显示已经开始了?至少显示了他单方面的开始。

苏抗抗思索再三,问他:“你这次休假,在主星逗留五天?”

周戉应了一声,明知这句话并非出于不舍,还是忍不住望了她一眼。令他惆怅的是,他在苏抗抗脸上看见了一丝放松。

“昨天过去,只剩四天了。你该去做点有意义的事。”

成功不是终点,失败也不是终结,只有勇气才是永恒。他默诵先祖的名言,心底那种微妙的难堪和沮丧在坚定的意志前溃败消失。

“科学院在银河城设有行政机构,真正的工程设计所还是在西宁市。我预计上午你和谢教授商讨完毕,下午就会一起去西宁市的设计所。有我做司机更方便。”

苏抗抗饶有兴趣地问:“你去过?知道得这么清楚。”

“第一台mars机甲是我试驾。”他淡然说。

试驾代表什么?和mars相处一年,苏抗抗再清楚不过,代表机师必须面对无数不可预测的风险,代表机师必须同时具备快速反应的能力和丰富的经验。她想起老盖亚曾欣赏地夸奖过他的神经束反应频率和手速,注视周戉男性化的侧脸上淡然而自信的表情,她的嘴角不觉滑出笑意。

“笑什么?”

她打趣地说:“其实你内心为此很得意是不是?明明很想笑的样子,还要故意做出不在乎,没什么大不了的表情。”

周戉语滞。不一会略带尴尬地问:“你一定要这么直率?”

“对不起。”苏抗抗诚恳致歉。暗自猜测以他的性格,昨晚直接了当的话语和行为背后究竟积攒了多少勇气。她不由好奇,“你一直这样?习惯掩饰真实的自我?包括需求和欲望?”

他望她两眼。“我那位先祖曾经说过,军人的职业代表着牺牲和奉献。我刚满八岁,祖父就带我去检测基因和各项身体指标,那时我已经决定了终身的职业。”周家人的血液里天生流淌着克己与责任,尽管千年来或被权利侵染,但每个周家人对先祖的景仰从未削弱。周戉停顿片刻,内心的话不自觉地吐露出来,“和家庭也有关系,当真实的需求不被重视时,就慢慢学会了掩饰。”

他尚记得祖父带他去检测基因的前一晚,父亲和母亲长谈一夜之后,母亲再看他的目光便不一样,失望和更甚于以前的冷漠。他违悖了母亲对他的期望,走上所有周家人必经的道路。

周戉遥想过去,注视前方路面的目光一分分冷然。

在科顿星时,他曾问过她“你有没有为不能达到父母的期望而焦虑过”,想起这句话,周海涛中将那张冷肃而威严的面孔也同时出现于脑海。沉默中,苏抗抗笑一笑,说:“大家族的日子也不好过,看来就傅博士活得自在些。”

周戉深有同感地点头。忽然想起昨日,他问:“你父亲呢?在你的话中很为他自豪的感觉。”

“他?”苏抗抗不禁眉眼飞扬,“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丈夫和父亲,最好的男人。”

听得出语调中浓郁的爱与依恋,周戉除却暗生的羡慕外,还有一缕不易被觉察的嫉妒。迟疑片刻说:“有机会多谈谈他,抗抗。我的学习能力很强。”

苏抗抗错愕地瞪视他数秒,随即别开脸问:“是不是到了?”

果然她整个上午盘恒于银河城科技大学附近的科学院,下午随同谢志远教授一起飞抵西宁市。

周戉陪着她,直到晚上送她回家门,第二天清早又出现于街区马路的篱笆外。

苏抗抗在第三天终于忍耐不住,她坐上车后认真地说:“周戉上校,那晚我拒绝得很干脆,话也说的很清楚。”

“我也听得很清楚。”

“那现在代表什么?我不需要你为我开车门拉椅子做司机,像所有的……那样。”

“所有的什么?”

他眼底有两簇跃动的小火苗,让人背心发热。苏抗抗尽量心平气和地说:“像所有情侣和恋人那样!你的行为让我很被动困扰。随身带个跟班和护花使者,我的新同事们会怎样看我?”

周家长孙周公子的情人?她几乎可以想象那些流言蜚语。

“还有一天半。”他注视恼火的她,平静地说,“不到四十个小时。等我回去科顿星,你会不会想我?”

“不会。”苏抗抗接连深呼吸,“萨沙或许会,为了你贿赂她的那些礼物。”

“那我还要继续加油。”他不顾她游走在烦躁和嗔怒之间的情绪,“坐好了,再磨蹭下去你会迟到,然后上司同事们会因为我的关系忽略你漫不经心的工作态度。”

这句话成功让她闭嘴。直到他在阒寂中忽然发问:“苏抗抗,你有没有爱过人?”

她沉默许久,才艰难地说出一个字:“有。”

“现在没有和他在一起,证明失败了?”

“对。”苏抗抗目视前方答。

“所以你害怕?”没有等待她的答案,周戉用平静的语气不留情地继续分析,“喜欢一个人是很可怕的事。心和意志会失去自控能力,受她牵动。对于思维理智的人来说,这种感觉很陌生,很不好。”

苏抗抗不给他任何回应。

周戉自顾说下去:“为什么明知不好还要继续?因为同时有一种愉悦和迷醉感能抵御所有失控的恐慌。我现在正是这种状态。”

“如果你问傅立叶博士,她会告诉你,那是脑子里一种叫做多巴胺的分泌物影响。”苏抗抗教导说,“多巴胺的分泌不会持续太久。”

周戉好笑地望一眼她,问:“既然你认为我不会持续太久,为什么会忧虑恐慌?”

因为我了解你,你的性格非常固执!苏抗抗面无表情地答:“我没有忧虑恐慌,只是担心我的新工作。在联邦,阶级已经稳固,以我的学历和来历,假如要给小刀和萨沙他们一个美好的未来,必须比其他人更勤奋努力。”

他在高速路上靠边停下,专注的目光不离她左右。“真没有?”

话音刚落下,他俯下脸来。两人相距数寸,四目相对,苏抗抗几乎能感觉到他呼吸和胸膛的热力,可那绝对不及他双眼中的炙热。

她从震愕中清醒,本能地悄然后退,紧紧贴着椅背,伸出右手探向裙下。

他在她抽出那把改装电击棍之前狠狠按住了她的手,动作之迅速,用力之猛让苏抗抗不自觉地低呼出声。

他的大掌包裹着她的,掌心的热力穿透她,指尖在她躲闪时触碰到她的皮肤。

“真不怕?”他再次问,缓慢的语调带着莫名的挑衅和威胁。“不怕你动它做什么?”

他抽出那把改装的电击棍,塞进她手中。第一次占上风,尽管只是基于体力的强弱不同,也足够让他满心欢畅愉悦。

周戉在她愤怒的目光中坐直身体,嘴角带笑,轻蔑地说:“外强中干的笨女人,三叶虫的一个小主管都能把你骗到科顿星去。”

苏抗抗张嘴想辩驳,话到口边换了一副说辞,指责他:“我刚才以为你要非礼我,不动电击棍难道跟你这种联邦兵痞子动拳头?”

他眼如深潭,定定注视她片刻,伸出手掌,拇指重重地由她唇上抹过。低声说:“我是想。差一点。”

作者有话要说:成功不是终点,失败也不是终结,只有勇气才是永恒。——丘吉尔

好想吻,好想吻。我一定是饥渴了。

☆、第四十四章

那双眼中的欲望真实得让人战栗。

苏抗抗不敢直视,别开脸逃避灼人的目光。无论是地球时代还是此时,她都没有应对这种状况的经验,只好维持惯常的平淡表情,提醒他说:“我快迟到了。”

暧昧在他抚弄她双唇时遽然而起,在空气间蔓延开来,即使是沉默,也有道不明的暗流涌动。直到科学院附近,苏抗抗下车,周戉为她打开车门时才打破两人间的凝滞气氛,说:“晚上不能来接你了。约了父母吃饭。”

苏抗抗点头表示理解,告别说再见,然后慌慌地转身。

每逢此时,周戉就会兴起冲动想抓住她,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回。当每一个相聚都会预感到离别的不舍,这是否代表了爱?他不懂这些道理,只知道有条无形的线牵系已经在他心上,唯恐距离会将线崩断。

晚餐时,偌大的餐桌只有周戉母子两人。

开战数年来,最大的一次反攻将即,预计有超过十数万联邦军人会在穿越虫洞后奇袭帝国,周戉的父亲主管国防部后勤工作,忙碌的他委托秘书打来电话致歉。

周戉母亲五十有多,因为不曾生产,保养得宜,皮肤平滑,身材窈窕。她习惯了任何时刻保持妆容和穿着的得体,即使是对待孩子,也是不亲不疏的态度,怀持着她信奉的传统家庭教育方式。

她以淡然的口吻告知周戉:“巧臻的婚礼定在五月底。

“前几天见过,我向他们道过喜。结婚礼物我也嘱咐马丁办好了。如果不在的话,就由马丁送去。”

“你是怎么打算的?找遍银河城,我迄今为止没有为你寻到可以和巧臻媲美,像她那样合适的。”

曾经他也以为合适就好,而今只是合适已无法满足他的渴求。周戉抬起眼,望向母亲。“我已经找到更合适,也更喜欢的。”

周夫人放下筷子,隔桌凝视儿子,好一会才说:“周戉,妈妈快不认得你了。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学会了这些?自作主张,不征求长辈的意见——”

“我厌烦了你们那一套。我是你们的儿子,不是你们各自显示家庭影响力的工具。”

父母这段毫无爱情因素只有妥协与利益的婚姻,从一开始就充满了冷漠与冷战。周戉不清楚他们是否曾有过阶段性的融洽,但自他出生,父母的关系就深刻地影响着他。

特别是母亲,周戉在和吴巧臻订婚时就意识到这个问题:母亲施与他的关爱与他听话的程度成正比。这个寂寞的女人需要通过掌握儿子的人生以证明她在婚姻关系中不可或缺的位置。

周夫人一副受创的表情,凝视着面孔与丈夫极其相似的儿子,她双眼中的锐利逐渐被一层淡然代替,语调也回复习惯性地客套和距离感:“妈妈提醒你,你的选择同时也令你父亲大为不满。”

“我没有想过去讨好你们任何一个,”周戉平静地直视母亲,“曾经想过。在意识到这场延宕数十年的婚姻拉锯战最终只会两败俱伤时,我就决心不做你们任何人手中的棋子。”

他站起身,俯腰亲吻母亲的额头,注意到她紧捏着餐巾的指关节发白,温柔和歉疚由心头滑过。“妈妈,他不值得你爱,也不值得你恨。”

仲春的夜,星光俯瞰着这片人间大地。周戉从银河城十一广场的高尚住宅区来到莱茵市的这个平民街区,像踏足于另一个世界,更有人烟味道的世界。

还有十来个小时他即将登上返回科顿星的战舰,而对于这间小房子里的女主人,他依旧无计可施。

从遭遇苏抗抗开始,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颠覆着他的人生。他悔婚,坚持回前线,戒烟长达十年重新继续,他对过去三十年的生活极度不满,极度渴望自我改变。这一切,看似与屋里的那个女人无关,但或许有些事情,在他尚未觉察之前已经悄然发生。

周戉倚着车门,眺望二楼。

身旁有童稚的声音问:“你在看什么?”

苏萨沙抱着小白,仰着脖子,一脸的好奇。

“看星星。”周戉答。

“我也要看!”

周戉托住她双腋,被举起来放到车顶的苏萨沙咯咯地笑,怀里的小白一张猪嘴使劲向周戉胸膛拱动。周戉避开它,问:“它不会突然嘘嘘吧?”

“不会,它很干净呢,每天洗澡。”苏萨沙大发善心,“我允许你亲它一口。”

周戉嘴角抽搐,谢绝了她的好意。

苏萨沙不放过他,问:“小刀哥哥说你在追求我们的姐姐。追求是什么意思?”

此时街区气氛宁静安谧,周戉不知不觉地采用成人间的交流方式答:“就是做出一些举动,征求对方的同意,好在未来的日子里快乐地在一起,然后……照顾她。就这样。”

苏萨沙似懂非懂,问:“既然是快乐的,一定会同意啊,为什么还要征求他同意?”

“因为有很多不能掌控的因素,比如快乐,你的快乐未必等于对方的快乐。”

“我明白了!就像小刀哥哥很喜欢敲我脑门,敲得我疼的时候他就快乐,但是我很不快乐。”

周戉无语地点头。“差不多就这样。”

“真笨呢。追求就是讨好对不对?讨好怎么会没有花,没有虾子呢?连电影里还会送花呢,周叔叔,没人教过你吗?”

周戉愕然。

“好了,”霍小刀出现在篱笆墙侧,看也不看周戉地说,“我倒个垃圾你就跑没影了。”

苏萨沙吐吐舌头,作势欲往下跳,周戉抢先一步抱她下来。

对于这几天霍小刀疏离不满的态度,周戉看在眼中,见霍小刀拖着妹妹的手,小白猪扭着肥屁股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们往家门走去,他没有多言。

哪知霍小刀走出几步又回头,隔着篱笆大声说:“要平安回来!”

黑暗中,周戉嘴角微扬,这个离别的夜晚忽然间并不是那么令人怅怀。

独坐在二楼小房间的苏抗抗撑着下巴,听见霍小刀的那声祝福,她喃喃自语说:“孩子们才是世上最可爱的,也只有孩子们的爱才是最无保留的。”

光屏上,老盖亚的字体显现:“这个国家诸多的心理治疗师们宣称,只有爱才能终结另一段爱。我以为你会接受他,也以为你前些天重新开始阅览傅珽的笔记,是周上校给予了你勇气。”

苏抗抗没有回答是与否。听见孩子们互道晚安,各自走进房间睡觉后,她才告诉老盖亚:“有异性相悦对女人来说能提升多少自信,你不会理解的。”

“我必须声明,请不要歧视我的身份和性别。”

如果可以的话,老盖亚此刻一定是白眼朝天的表情,苏抗抗忍笑。“你说的没错,是他给予了我部分勇气。”

“还没有忘记那个科学极端分子?”

“忘记不可能,牵挂是没有了。即使是结束,也不代表开始。”

“可是这样会令他失望。”

老盖亚的“他”所指是谁,苏抗抗明白。“错了。目的不同,意义也不同。我没有让他失望,而是出于好意,不想让他寄予希望。……跟你争执这些做什么呢,每一份感情的往来没有经历过的无法体会。”

一贯饶舌又八卦的老盖亚罕见地沉默下来,没有告诉苏抗抗,在某个深夜,他居然发现周戉上校拥有一个全息模拟成人游戏的账号,而苏抗抗也由此错失一个了解大联邦单身男士娱乐项目的机会。

第二天清早,陌生的男人敲开苏家大门,他谦恭地向安德拉大婶行礼,心想上校品位独特,难怪和可爱娇小的吴**退婚分手,原来喜欢的是这种金发乳牛。

“你好,我是马丁史密斯。周戉上校临走前嘱咐我送上一份礼物,请问,是苏抗抗**?”

安德拉大婶开门的瞬间,误以为那捧巨大的玫瑰花束出自她的某位仰慕者,听明白之后,失落的大婶双手抱胸,盯视小个子男人许久,忽然爆出一声干吼:“苏!”

礼物不止有花,周戉的楼层管家开来的车后放着一块电路板,苏抗抗认出是mars机甲的废弃仪表盘。她问马丁:“周上校没有留下什么话,或者卡片?”

马丁史密斯摇头:“很抱歉,没有。”说着他想起什么,拿出一张纸,“只有这个。”

上面只有一行数字,那是周戉卫星电话的号码。

☆、第四十五章

苏抗抗在周戉离开后的第二个星期,将傅珽的笔记重新整理一遍,交还给傅立叶。

来绿园就餐数次,她这次才知道绿园内,视线最佳,能看见前院风景的临窗位置是傅大**的专座。

“多年前,绿园是傅家的产业,先祖去世后,先祖母睹物思人,为防伤心太过,才把这座小别墅卖掉。几次翻新转售,最后变成餐馆。老板留个位置给我,不过是先祖的面子。”傅立叶娓娓道来,没有多余的夸耀,像叙述一件陈年旧事。

这是朋友的态度。

苏抗抗记得第一次来时,她在门前那棵针尾松下,凿刻着“傅珽旧居”四个字的石块前曾伫足数分钟,缅怀旧人。她附和说:“他们伉俪二人想必情深到极处。在笔记里,傅先生还曾写下一首小诗。”

傅立叶其实早已按捺不住,经苏抗抗提醒,她急忙问:“在哪里?”

苏抗抗翻到那一页,指给她看。

傅立叶默念着,眼中渐有银光忽闪。

“很美的句子。”她叹息。“在历史书和一些杂记里,经常出现他们的名字。一个大时代中瑰丽的爱情故事……太让人向往。”

苏抗抗微笑不语。

“谢谢你。”傅立叶真诚地说。

“我也有些不太明白的地方,只是尽力而为。”为了避免引起傅家和周家的疑心,苏抗抗态度谨慎,没有表露对汉文字的太多自信。她状若随意地问,“特别其中有些断续的内容,我仔细检查过,有数页被人为撕毁的痕迹。”

傅立叶遗憾地说:“没错。早在很多年前,我们就发现了。可是在先祖的其他遗物中没有找到那几页笔记。”

那几页失落的笔记正巧是傅珽在筹备重启基因工程研究的阶段,内容想必极其重要。苏抗抗祈求那是能改变她体质的关键。看傅立叶表情不似作伪,她无法克制内心的失望,哦了一声后,掩饰地说:“那太遗憾了,本以为交还给你的会是完整的内容。”

“没关系。”傅立叶理解地笑,“其实我个人更好奇的是他们的爱情故事。”

她为两人续了茶,不好意思地说:“大概身为女性,对这方面的好奇心更重。说起来,早几天就想约你。那天的偶遇实在让我太吃惊了。”

苏抗抗垂下眼,问:“是周上校吧?我们只是朋友而已,那天他的话不能当真,或许只是出于好胜的心理。”

在那次去往科顿星的旅途上,无聊的康笋曾讲述过他们的过去。苏抗抗由此得知,傅立叶博士不仅仅是康笋爱慕的人,也是周家曾经的儿媳人选。

她不知傅立叶对于周上校的想法如何,在千年后的异世大陆生活,她小心翼翼的,不希望四处树敌,更何况,傅家大**毫无浮夸之气,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

“他的态度可不像普通朋友。我太了解他了,周戉不是好胜的人,也不是口舌轻浮的人。他和康笋可不一样。”傅立叶瞟苏抗抗一眼,心领神会地说,“啊,你以为我对他有其他的想法?这可误会我了。我即使曾经有过那么一丁点喜欢,在周戉和吴巧臻订婚时也彻底放弃了。我这人,说不好听的,是傲慢,好听点,是矜持。总之,看不上我的,我眼里也没他。”

她极少一口气说这么长的话,又解释得有趣,苏抗抗不觉逸出笑意。

傅立叶上下打量她,缓缓问:“现在放心了?”

苏抗抗愕然,随即摇头。“没有,没有。我们……只是朋友。”

傅立叶不置可否地咧咧嘴,带着提醒的味道说:“吴巧臻下个星期奉子结婚。我打算送份大礼,多谢她喝多了跟沃伦滚了床单,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不过,从那天她的反应看,她对周戉还没有忘情。”

再一次提到周戉,苏抗抗无言以对。

傅立叶不知想起什么陈年往事,冷冷地说,“我虽然跟吴巧臻不熟,但吴家人是什么样子再清楚不过。你小心她。”

“她多虑了。”

在苏抗抗坦然直视,再一次撇清关系时,傅立叶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告诉她:“周爷爷大骂你过河拆桥,有了好工作就忘了他的功劳。老爷子这是替他孙子着急呢,怕隔了那么远,你会忘了周戉。”

苏抗抗苦笑不已。

那个情绪多变又权大气粗的小老头,苏抗抗还真拿他没办法,唯有哄孩子一般应对。

她和傅立叶告别后坐车到枫林渡,周智勇大喜过望,首先向苏抗抗宣告他发现了一种新鸟类的喜讯,接着带她参观周家的祖宅。在一个类似陈列室的大房间中,他指着一排的奖杯,每句话起首必是:“这是斧头xx岁……”

苏抗抗只听过填鸭式教育,没见识过这种填鸭式喜欢。

她忍无可忍:“周家的斧头八岁鉴定基因,各项指标优异过人,堪称完美。他八岁开始体能训练,十岁参加铁人三项赛,十二岁跟您的部下完成野外五十公里拉练,十五岁第一次操作机甲,击败了您的警卫,十八岁被国防军事大学,首都科技大学,还有南部某大学争抢。二十二岁他以第一名毕业,进入第五师。第一次上战场,他带领的连队歼敌过百人人,包括几个帝国机师。二十八岁升团长,上校军衔,还曾获得过紫心勋章,银星勋章,以及优质军人荣誉勋章。总之,他堪比战神再世。”

周智勇表情非常满意:“记住了,以后要多夸夸他。没有什么比女人仰慕的眼神更令男人骄傲的。”

苏抗抗无语至极,她嘀咕说:“需要赞美提升自信,他究竟有多自卑?”

周老将军该聋的时候绝不耳聋。“那孩子……很少有人夸他。”

不期然地,苏抗抗脑海中闪现在旧居门廊下的一幕,那张严肃的脸上突现的羞怯而别扭的表情。她不自觉地抿起嘴,发现周智勇双眼湛亮地盯着她,苏抗抗马上收起笑,点头说:“有机会的话,我会听从您的吩咐。”

转眼数月,周戉只在康笋休假返回主星时托他送来一份礼物。那是联邦军方普及教育的机甲操作手册,中间夹了一朵白色野花,来自科顿星北部的冰原。

苏抗抗无意识地转动手中的花梗,面目温柔。她记得周戉的电话号码,但她也懂得,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举动都有可能引发对方无谓的幻想。说什么都是错,所以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

康笋和她告别时表情落寞。在某些方面,她和傅立叶极度相似,她们这类人,一旦投入感情便是不计所有,如飞蛾扑火,如燃烛化泪,所以分外小心。正是因为这种谨慎心理,更倾向于将热情奉献给家人和工作。

西宁市,联邦科学院和三叶虫集团的合作研发设计所,巨大的机甲研发大厅中,近百人悄然伫立,目光一致地注视着前方。通往工程实验机房的金属门向两边滑行开启,实验机房的最里端,数盏高强射灯之下,一台高达数米的mars二型机甲被固定住,倚墙而立,它全身泛着幽蓝色的金属光泽,左机械臂的破刃刀寒芒闪耀,右机械臂的新式转轮粒子炮遥指天空。

俨如天神般伟岸威武。

国防部周海涛中将和三叶虫的总裁麦康纳先生,以及负责整个mars二型设计研发工作的谢存志教授带领着数个高级工程师走上前去,在那台新型机甲之下,人类的身影渺小如蝼蚁,但人类的智慧与能力却能征服无限的星空。

整个研发大厅鸦雀无声,等待的焦虑和克制的激动在空气中无声无息地传播。苏抗抗站在自己的工作台前,握住拳头等待国防部的验收结果。

四倍率引擎系统倾注了她无限的心血,当她在莱茵市的家中,通宵达旦地重温老盖亚提供的地球时代各式引擎设计结构图纸,当她将太空船连锁反应堆的理念应用到机甲引擎,只获得谢存志教授一人的赞同和支持……她似乎就在等待这一刻。

第一波掌声从中心位置传来,如浪涌,如雷滚,苏抗抗以拳头抵住嘴,唯恐失声尖叫。巨大的喜悦填满了她,恍恍惚惚地,有同事拥抱她,有人拍她的肩膀,最后谢存志教授走近身前,“苏!”他握住她的手,难言地晃动着。“好样的!”

最后是周海涛中将,“辛苦了。”他说。

晚上的庆功宴后,苏抗抗拨了那串卫星电话号码,mars二型机甲的成功处于保密阶段,但是她迫切地想和人分享喜悦,或者只是一句简单的“你好吗?我很开心,也希望你开心”。

电话关机中。

周戉听见她的留言,已经是联邦主星时间的第二天午后。结束战斗的他满身疲倦,在未散尽的硝烟中点燃一支烟。听见那期待已久的声音,含在他唇角的香烟掉在地上,那温柔的声音问:“你好吗?”

周戉不可置信地重复了第二遍第三遍,然后他将电话放在锤子的耳边。“电话里说了什么?”

锤子捡起地上的烟头叼在嘴边。“你好吗?”他听完,眼神纳闷地望着周戉,补充说,“你吃药了吗?”

“滚你的。”周戉掩饰不住,喜上眉梢的他收了电话,“我的烟呢?锤子,最后一支了。操。”

忘形的他不记得继续收听随后的语音留言,远在主星的祖父问他:“斧头,想不想她?老实承认说句想,爷爷立刻把她打包送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啊,小剧场发在此章的长评

小剧场:

周戉和苏抗抗告别后,没有返回银河城的公寓,而是回到周家位于枫林渡的老宅子。夜阑人静,独立的小院落四下无声,他毫无倦意,回忆苏抗抗的每句话,回味擦过她面颊时唇上的触感。思绪悠长到g4星球初遇的那个夜晚。

越是详尽细微越难入眠。周戉起身,临窗而立。而后,他找出一个蒙尘的头盔。

多年的和平,联邦的社会环境和帝国大不相同。人类在生存没有外在威胁的情况下,总会尽力让自己活得更好些。联邦人的智慧几乎都运用在如何创造更高生活水平的方面。

三维全息技术正是其中之一。联邦公民们对此又爱又恨,一方面,诱惑了不少青少年沉迷于全息网络游戏,一方面,全息动态电影又成为成年人们不可缺少的玩具。

周戉在银河城的公寓里有个更先进的游戏舱,老宅子里的这个头盔型号非常老旧,是十多年前,他第一次遗精后偷偷置下的。

他躺好后将头盔带上,连接网络。

全息网络系统为用户提供数千环境做选择,拥有高权限的客户还能在虚拟空间中和异星球生物颠凤倒鸾过一把瘾。

周戉的口味不重,但是今晚出奇地,他没有选择平常喜好的房间,而是野外。

野外,星光,很遗憾,系统没有提供野外赛车场环境,和车有关的只有十数种选择,周戉想了想,挑了个公路。

接下来根本不需要考虑,黑色短发,体型偏廋,黄种人,肤色偏白……当成型的女性三维立体图像出现在眼面前时,周戉心跳突突地,跃动得分外欢快。这不是苏抗抗?

周戉已经感觉到在肾上腺素剧烈飙升的同时,手心发热发烫,身体紧绷。顿了顿,他点了确定。

成人三维全息虚拟系统正式进入场景。

周戉开着车行驶在公路上。周围环境类似g4星球一般荒凉,极目远眺,地平线与黑色天幕接壤,点点繁星闪耀之下,旷野平原上只有一条笔直的公路。鸦默雀静,偶尔有野兽在远方的嚎叫传来。

公路的前方有两点红光闪烁,看上去像饥饿兽类的双眼。在虚拟系统中不存在任何危险,但周戉的一颗心还是为之轻悬,因为他知道前方等待着他的是什么。

缓缓驶近,和他方向相对的公路一边停靠着一辆抛锚的鲜红怒鲨,此时车顶盖打开,一个女人躬身向下。

周戉的呼吸遽然急促起来。眼前的一切和洛基山脚的情景太相似,相似到他当时的感受重归于心。

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只见这个女人身穿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低腰的裤子因为躬身露出了大片雪白的机腹。她分脚而立,完美的圆润臀型尽在眼前。

周戉默不作声,他回味着那时的心情,思索要不要一脚踹下去弥补遗憾。还是直接将她压下去,手掌由后探入她的衣襟,梭巡每一寸隐秘,让她剧烈颤抖,无法再挥舞那把尺寸巨大的万能扳手,让她尖叫着只记得他的型号?心动,人也随之而动。他走过去,紧紧贴着她的身体,然后问:“要帮忙吗?”

这个女人没有丝毫惊慌地直起腰,挺翘的后臀摩挲着他,侧脸向他微笑。“要。”

周戉没有其他的动作,只是托起她清秀的脸庞仔细打量。在这荒野的夜晚,眼波流转间居然有丝妩媚,魅惑他吸引他低下头。

“苏抗抗?”

“嗯?”

他顺手把车顶盖放下,怀抱着那个女人坐上去,接下去该如何?亲吻她?像以前那样,一切顺理成章地继续,直到最后完成他的释放?

周戉凝视眼前和苏抗抗面目相仿的女人,汹涌的欲望渐熄渐灭,他放开手,取下头盔,绮丽的梦境在眼前刹那消失。

毕竟是假的,自我欺骗并不能让人快乐。当没有某个人存在时,可以借助幻觉满足。可一旦有人入驻心房,她的声音,她的细微表情,她眼中的笑意,甚至包括她呼吸的频率,任何事物也无法取代模仿。

ps:第一次留给两人真正享受吧

再ps:看完就删的啦。

☆、第四十六章

在科学院,谢存志为难地说:“苏,这次三叶虫支援前线的技术队名单上又有你的名字。”

苏抗抗与三叶虫的合同尚未到期,麦康纳又不肯放人,之前是以借调的方式加入研发设计所,如今,mars二型的研发告一段落,谢存志正准备将苏抗抗延揽到旗下的研究小组。

得到消息时,谢存志愕然而后激愤。

“虽说在设计所工作了半年,但你还是属于三叶虫集团的员工,我问过麦康纳怎么回事,他告诉我他也是听令行事。”

“听谁的?”苏抗抗好奇。

谢存志教授手指朝天,不言而喻,苏抗抗顿时明白了是谁,也明白了周智勇老将军的用意。

谢存志歉疚又无奈地搓手,欲言又止的表情让苏抗抗想到父亲。他们性格上有相同的特质,踏实勤勉,不善交际言辞,而且不齿权谋。

苏抗抗反而安慰他:“没关系,我是随遇而安的人。”

她是随遇而安的人,不代表可以随意被人摆布。苏抗抗去了枫林渡的周家老宅告别。

“周老将军,最近我恐怕不能来看您了,周家笔记的翻译工作也要暂停。”

周智勇故作不解。

“和上次一样,被三叶虫派去科顿星前线。不知道是哪个混蛋陷害我。”

冯绍偷窥老爷子一眼,忍俊不禁。

周智勇老脸僵硬,不动声色地说:“年轻,有机会多见识见识是好事。”

苏抗抗惆怅。“我也是这样想,不计较了。只担心又去那么远那么久,孩子们怎么办?”

“小事而已。小冯去把他们接过来,喜欢就在这里常住。家里也热闹些。”周智勇苍老松弛的眼皮微垂,遮掩了狡诈的光芒。

想得挺美,为了孙子简直是不遗余力不择手段了。苏抗抗腹诽。“这倒不用。住惯了现在的街区,搬到这里不方便。不过我本打算下半年给小刀申请科技大学少年班的入学考试,这一去恐怕要拖到明年。”

周智勇来了兴致,问:“那个男孩?”

苏抗抗点头,开始历数霍小刀在物理与数学上的天分和成绩。

周智勇望一眼秘书冯绍,冯绍微微点头,说道:“这件事交给我办。”

在有限的能力范围里,尽量为自己争取最大的权益,这是苏抗抗的妥协条件。而这次三叶虫技术支援队的带队依然是老成又好色的纳尔逊大叔,他和安其罗是为了双倍的工资和津贴。

有过一次外驻裂石堡半年的经历,知道安全无虞,所以再次登上联邦巨型太空运输船奔赴科顿星,他们的心境截然不同。

纳尔逊大叔不再像上次那样频频短吁长叹,忧心被瞎了眼的帝国炮弹击中,就此告别他的全息成人模拟游戏账号。

而安其罗也不再愁眉苦脸,害怕再也见不到家里的孩子。在他们和联邦大兵们打牌赌钱时,苏抗抗大多数时间用来研究老盖亚获得的各种前线战报。

在科顿星之上,无论是北部的冰川极地,还是南部草原,战争的硝烟无处不在。

长达一年之久的联邦大反攻,如火如荼地,在数月前到达顶峰。

起因是现任总统吴启明授权联邦国家电视台转播了联邦太空舰队成功穿越虫洞的新闻,这一举动令吴启明收获了民意无数,同时也引发了帝国人绝望的凌厉抵抗。

“政客!政客!”老盖亚的不齿由字里行间透露出来,“和前任总统的自我牺牲大局为先的高尚品格相比,吴启明就是个卑鄙的野心家,阴谋分子,玩弄国家权力于股掌!”

“他运气好。”苏抗抗不知自己的回答与周家老爷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好命医生医病尾而已。”

“可是这样造成了帝国军队的警觉,在前一次的参谋联席会议上,凌格飞上将痛斥总统特别助理,吴启明的轻率扰乱了军方分而化之,逐个击破的作战计划,给战斗在科顿星前线的数百万联邦军人带来巨大的威胁。”

挥斥方遒,激扬文字。苏抗抗面前浮现一个口水狂喷的糟老头子形象。

她被自己的想象逗乐了。“老盖亚,暂停一下。愤怒青年的形象根本不适合你。”她无法理解,“我没料到,你对于联邦的好感度竟然高于我。”

“那是因为,我对这个星球的了解比你更为深入。我无数次地观看首任总统霍斯的那一段演讲,仍然无数次地被感动。现在老盖亚非常担心,掌握了天然虫洞的穿越技术,联邦人的欲望会为此膨胀,特别是现任总统,为了他所属的利益集团的利益,为了政治目的,他很有可能将联邦带往危险的方向。”

苏抗抗托腮思索,而后告诉老盖亚:“预设一个未来,再去恐惧这个未来的出现,有个贬义词可以形容,叫杞人忧天。”

老盖亚被驳倒,好一会才回答:“我再一次了解到为什么经过那么多年的寂寞,小抗抗仍然能活蹦乱跳地来到联邦。”

“佩服?”

“神经线粗大得令人倾慕。”

“狗屎!老混蛋,无聊来做游戏吧。”苏抗抗提议,打开电子地图,按照周戉所在第五师半年多来的进攻路线画了一条蜿蜒的红色曲线,了解沿线城市。

由此她知道,行李中那本小册子夹着的野花来自科顿星最北部的库莫州。去年年底,联邦第一集团军在收复哈尔斯塔市之后继续向西北挺进,占据库莫州的帝国军队一路退守于北方极地,冰川的边缘。

“究竟有多少帝国侵略军在科顿星?”

“联邦军方的统计,目前仍有数百万。五年时间,帝国侵略军的死亡数字一百八十多万。当然,你知道,为了胸前闪亮的军功章,这个数字不免有夸大的水分。”

“老盖亚,你说,最终结局,这些人会怎样?”

老盖亚沉默,过一会光屏上只出现一个字:“死。”

“我不明白他们的想法。在联邦可穿越虫洞之后,不仅在天时地利人和上,帝国人不具备任何优势,连士气也受到重创。如果最终投降,起码还有继续生存的机会。为什么宁死不往,毫不替家人考虑?国家利益和荣誉感就那么重要?”

“在历史的长河中,每隔一两个世纪,就会出现数个战争狂人成功地影响世界格局,但我绝不相信,会同时出现数百万个战争疯子。所以,这些人一定是有隐衷。”

苏抗抗若有所思。自语说:“不知道小乙现在是在科顿星某地,还是已经返回故乡。”

“祸害千年,小抗抗,他会很长命。”

“希望如此。如果他成功,固然是英雄行径,一偿心愿,但我只希望他平安无事。”

“你让我想起一个反例,一位勇敢的斯巴达母亲,她交给孩子一面盾牌,告诉他,‘拿住,或者躺在上面’。小抗抗,男人是鹰,他们的心向往的是天空。”

联邦太空运输舰队徐徐在基律市空港降落,迎接他们的是熟悉的机修官加尔上尉。

mars二型并未开始在联邦军方制式配装,苏抗抗他们是这次三叶虫派出的唯一技术支援队,只因为第一集团军处于极地边缘,必须在寒冷的十二月来临之前,全歼退守于极地冰川的帝国军队,而mars二型的四倍率引擎系统强大的动能输出,更适应冰川极地环境的战争需要。

苏抗抗虽然做足了准备,为自己购置了防寒衣物,走下太空船时依然感觉不适。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整个人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基律市的军事基地看起来比裂石堡市的更为荒凉,一列列一排排的简易平房顶被积雪覆盖。好在简易房中有温度调节,她睡醒之后,走出房间,立刻被目光所及之处的景象震撼,久久不能言语。

凛冽的风发出啸音,北地高原的空气异常清新,能见度很高,基律市之外,遥远处的天空中,一座巍巍巨峰高耸入云。太阳由那个方向升起,洒在白色的峰顶,涂染得整座山像披上了一层金箔。

“那是圣山,库莫州的人这样称呼。和平年代,每年最温暖的那三个月会有大批信众进山朝圣,也有很多人葬身在山间。”

在餐厅里,加尔说完撇撇嘴,四下看看,接着压低声音:“这个州一半的人口是宗教狂热分子,曾经还有个疯子跑到主星,要炸毁银河城空港大楼,要求库莫州独立。苏,走出去千万别对他们流露好奇,一丁点冒犯就会被捅刀子。”

“苏才到不够二十四小时,别被你吓跑回家了。”老戈登喝一句,接着搓搓手,兴奋得眉毛都在抖动,问说,“苏,晚上我们弄点什么?戈登大叔这里有冰海的库加莫大眼鱼,还是今早从没封冻的巴拉湾钓上来的。”

简单的接风宴之后,他们终于找到单独相处的机会。听多了有关于前线战事的各种小道消息,纳尔逊大叔亟不可待地问加尔上尉:“第五师不在基律市?那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来收货?总不能让我们送去吧?还有,听说夏天那一仗死了很多人?我们在主星,胜利的消息一个接一个,都传闻最多明年春天,帝国人就会被赶出去了,这么说,还是没影的事?其他各州先不说了,我们这里,整个冬天把帝国人围起来,不冻死也会饿死吧,为什么说打又要开打?”

加尔张张嘴。“这么多问题我怎么答?有些我也不清楚。”

“说你知道的,慢慢讲。”苏抗抗也万分好奇。

作者有话要说:啊,快活的日子暂告一段落,开始忙咯。%>_<%

以后白天更不了,更新时间调整为晚上九点之后。

今天白天刷新更的小伙伴,对不住哈。

下一章:明晚九点后

☆、第四十七章

库莫州百分之七十的土地常年被冰雪覆盖,第一集团军三个师驻扎于库莫州之北的奥勒松市附近,那里有大片的原始森林,再往北去,就是帝国侵略军退守的冰川地带。

加尔上尉说为了测试mars二型在冰川地带的适应性,这次恐怕真要由机修营送上去了。

听到这样的解释,技术支援队的所有人都在暗自嘀咕,希望那个倒霉鬼不是自己。安其罗抱怨说:“mars二型在木卫三星球测试过,那里可是零下六十度的极寒地带,难道还不能证明新型号的强大?”

加尔苦笑:“你认为这是我能决定的?主要还是夏天那一仗太过惨烈,现在回想,还是心惊肉跳的。你们明天去了机修库看到那些报废的机甲就明白了。”

谈到夏天那一仗,所有人都凝目望向他,心急的纳尔逊大叔再次问:“究竟怎么回事?”

“冰川崩裂。”加尔摇头,心有余悸的样子,“那是最暖和的七月底,帝国人边打边退,过了暗语森林,到了冰川地带,我们三个师布好阵地,几个机甲营在火力掩护下冲上去,然后……我在后方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听见咔擦咔擦的巨响,后来才听说是崩裂,机甲营过百台机甲全部卡在冰缝里,帝国人一排炮弹轰过来,连外壳都烧融了。”

简易平房中,短暂的沉默过后,不约而同地发出抽气声。身为三叶虫的员工,他们最为了解一台机甲的价值如何,还有操作机甲的那些机师们,他们绝大多数是各大军校培养出的精英,未出校门已经最少是少尉军衔,每个人都是一个家庭的荣耀。

加尔叹气说:“百多台机甲,能拖回来的只有十来台,部分零件拆下来之后,已经全部登记报废。师部有他们的考虑,我猜想并不是质疑mars二型新引擎驱动系统的动能,而是担心仅只是功率的提高,爆发力更强,但灵敏度不足的话,依然和mars原有机型一样,应付不了冰川地带的突发情况。”

纳尔逊大叔望一眼苏抗抗,在得到她肯定的眼神后说:“mars二型在木卫二星球的试验场测试时,是经过多方见证过的,基础数据和测试视频已经先一步发给你们,这还需要担心?”

加尔开朗朴实的红脸庞上笼着一层阴郁。“测试和实战不同,帝国人的狡诈和残忍不亲身经历你们也不会懂,在夏天的那次崩裂之后,他们尝到甜头,现在学会了在冰原上,采用最原始的物理方法,直接开凿冰洞,然后在洞口上面薄薄淋一层水,数个小时就能结成冰,经过时肉眼无法发现,机甲一旦陷进去,反应慢上两秒,马上就有一枚炮弹轰来,防不胜防。”

气氛瞬间沉郁,初到异地的兴奋感被强烈的愤恨和哀伤代替。战争的真实面目如此残酷,支援队队员各自想起那些战斗在科顿星其他地区的亲友,或是邻居,想象他们将面对将遭遇的,又有一种激越的斗志燃起。

安其罗首先说:“如果要送二型上前线,我去!”说完,这个怯懦爱家的小个子男人的脸庞焕发出非一般的神采。

而后又有三五个人响应。苏抗抗沉吟片刻,最后说:“算上我一个,我是mars二型新引擎系统的设计师。如果第五师存疑,必须有我在现场解释。”

数天后,十数艘小型太空船从基律市空港起飞,在加尔的带领下,第一批mars二型机甲和备用零件运往奥勒松地区,联邦第一集团军第四第五第十一师的驻地。

越往西北越感觉温度冰寒刺骨,苏抗抗和谢存志教授的科研小组在木卫三星球参加新机型测试时,因为木卫三的大气结构不适宜人类生存,所有参与人员全部坐在人造纤维制防护大厅中,观看卫星转发的视频,所以,这是苏抗抗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极寒和亚寒带相衔的区域。

透过小型太空船的舷窗,她看见皑皑白雪之中的第一集团军营地。营地往东北方眺望,是郁郁的暗语森林。

这里海拔更高,苏抗抗谨记着老盖亚的嘱咐,少量多次喝水。意外的是,除了非同寻常的冷之外,所有呼吸困难,耳鸣眼花的高海拔反应,她毫无所觉。

她将这种超强的适应力归结为体质的不同。傅珽在空间站主导的基因工程研究项目原本就是为了满足人类移民外星球的需要,不管是常年高温环境的g4,还是此时,她的身体反应佐证了傅珽的某些成功之处。

只不过,这种优势实在让人无法高兴。苏抗抗想,就像她为新型mars而骄傲,现在甚至幻想有机会能亲手尝试操作。假如傅珽真为他的成就而自豪,为什么不尝试在自己的身体上使用?想必他也懂得,永生代表着无尽的孤独。

苏抗抗没有继续沉浸于感怀之中,因为一列联邦大头兵们正往临时停机坪赶来。

周戉并不知晓她的到来,也不知晓远在联邦主星的周智勇老将军正在揣摩他的表情,好奇的心像猫爪子挠过一般难忍。

他正在营地总部参加各师战前会议。

“恕我直言,我并不认为在十二月前能够完成对这支帝国军队的全面清剿任务。第一,帝国人在冰川中的防御工事和物质储备超出我们之前的预计,按照他们目前的战斗力来看,他们所拥有的军械火力储备足够支撑到明年春天,由此猜想,这支帝国军队在占领库莫州的第一天已经开始了这项防御计划。可以说,未谋胜先谋败,这个帝国军队的将领具备非常清醒的头脑和军事才干。”

第十一师一位上校军官打断周戉的发言:“你这是长敌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周戉注视他,目光渐冷。在长达数月的围剿中,枯守于这个高海拔极地,没有人还能拥有一副好脾气。“如果你这样理解也无妨,战争中,不因一时的胜利而丧失理智,更全面掌握敌人的优缺点才是制胜关键。”

“同为国防军事学院校友,我不需要你给我上一堂战术理论课。”

周戉针锋相对:“那么你也一定明白,继续缠斗下去,对于我们有害无益。我们不需要教导帝国人战争的艺术,我们需要的是找到他们在哪里。”

“据情报所得,在三天前一个小规模战斗中,我们发现了数具尸体是原库莫州的宗教独立团匪徒。帝国人在这些宗教狂热分子的帮助下,现在采用的游击战术,对于不熟悉地形地貌的我们来说,是最大最严重的问题。”

在周定邦遗留的日记中,曾经记录过远古时代,一位伟大的军事家采取的游击战术,结合民众帮助,获得了历时十一年战争最后的胜利。

这是最近周戉祖父发给他的笔记的最新翻译结果。周戉将此战术与当前战局结合,分明是一次非常不愉快不乐观的经验。

他坚信联邦必胜,但面对因为死期将至而失去理智,比以往更加凶狠的帝国侵略军,自己的士兵则继续在附近的原始森林消失,或者在深入冰川时陷入冰缝,无谓地牺牲,这是无法容忍的。

即使是以命换命,那些年轻的,前一日还在敬畏地望着他的新兵蛋子们也不应该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我的意见是,如果必须在十二月前拿下,还是需要请求第三集团军太空舰队的支援。”

在座诸将官都明白空中配合的重要性,但是也都知道,目前,已经有数十万联邦士兵穿越虫洞,到达帝国的后方。第三集团军大部分的战舰齐集于角兽座星云附近,陆续向着帝国星系增兵。

担负着科顿星清剿任务的各集团军正按照战事参谋联席会议的战术指示,分区域作战,无暇旁顾。

在银河城,当吴启明在总统府门前的草坪上发表完他的就职演说后,为了实现他对民众改变民生的诺言,参议院和众议院数次提出消减军费的提案,数次否决。

稍微了解政治的人都明白这种政治手段的目的,一来向民众表示总统对于参选纲领的坚持和重视,二来向联邦军方表示无限度的支持,三来将民众对于民生问题的怨愤转嫁给联邦军队。

吴启明是个玩弄权术的好手,一箭三雕的手段让周戉暗自心惊。

军事上的两方作战,政治上的两方作战,让战时参谋联席会议主席凌格飞将军现在也感到捉襟见肘,压力巨大。

第五师师长的目光在周戉身上盘恒,利用周戉的背景,由周智勇老将军向参谋联席会议施压,确实可以争取到第三集团军的支援,但是,那更彰显了第五师的无能。

会议的决议僵持不下。

营地之外的临时停机坪接连传来太空船的轰鸣,周戉在战报中早已获知今天是mars二型机甲送到的日子,他事先交代了下属军官负责验收,但还是对新型机甲四倍率的引擎系统,特别是苏抗抗主导设计的引擎系统,还有那一系列的参数感到好奇。

结束会议后,他乘坐军车向第五师辖下的机修营赶去。驶近营房的院落,听见大嗓门的卢加正在问:“老戈登没让你带点什么给我?妈的天天呆在这个冰窖子一样的地方,胃里像长了个天然黑洞。苏,我可想死你了,还有你的烤羊肉。”

即使是履带式牵引车拖着一台台新机甲,发出雷鸣般的巨响,一辆辆驶进营地,周戉依然从那一连串话语中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苏”字。正下车的他微微一愕,目光灼然,像能穿透营房的墙壁,看到朝思暮想的人。

然后他噙着笑,一步步走过去。每一步都稳稳当当,强抑着急切,同时,如同擂鼓的心跳声逐渐放大。

在他出现于机修营营房大门,高大的身影遮挡了门外雪地的反光时,苏抗抗若有所感地回头。

那双深陷的眼窝中,连日的疲累和萎靡一扫而空,热烈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

苏抗抗向分别了半年有多的周戉微微一笑。

☆、第四十八章

有太多的话语想倾述,可见到朝思暮想的人,却不知从何开始。

“我收到你的语音留言。对不起,当时正在打仗。”在分隔半年的时间中,他听从康笋的教诲,没有主动和她联络过。他不止欠她一个道歉,更多的是悔意和自责。

那朵来自冰川的野花像在他心中生了根,发了芽,而苏抗抗刚才的回眸一笑,像极地稀有的阳光,他刹那心花怒放。周戉这才知道这半年错过的是什么,是听见她的声音以解相思的机会。

“没关系。”苏抗抗疑惑于刚才那一瞬间心中涌出的喜悦。难道是因为钦佩?周定邦在大灭绝来临时挽救了十万人生命,他如同先祖一样的无畏,明明可以在危难时留在主星安然享受富贵与权势,但他却选择了自我牺牲,辗转于这颗星球的各个战场,为他的国家和近百亿国民抛洒热血。“那时也只是忽然想起你,想问问你好吗?”

“我……我很好。”周戉礼貌地取下军帽,紧紧攥在手心。

被遗忘的卢加瞪大眼,朝两人左右打量。安其罗一把拽着他的胳膊问:“上尉,加尔正在找你,过来这边数数。第一批的新机型二十台全部到了,午后还有二十台陆续会送来。”

卢加被他扯去后面的库房,边不知所云地说好,边回头张望,终于忍不住问:“苏跟我们头儿是什么关系?”

安其罗笑眯眯地,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嘿嘿,嘿嘿。”

卢加蒲扇般的大掌伸出,一想这矮矬子的肩膀未必吃得住他那一拍,转而拍向自己大腿。“我亏了,亏大了!”

安其罗好奇问:“什么意思?”

卢加想起从裂石堡市开始,无数个五千米负重跑操,胡子作抖地说:“我这张馋嘴啊,该打!我那死鬼老娘早就告诫过,别人槽里的吃食不能乱碰。”

苏抗抗只听见库房后面一阵鬼哭狼嚎,她好奇地瞄一眼,转而望向周戉。“你们师有没有负责扫雷的器械和士官?

周戉微愕。无论是恋人,还是朋友,再次重逢,难道不应该委婉地表达一下思念和牵挂?他提醒自己她是苏抗抗,并非以往他认识的任何女性。于是,他果断地答:“有!”

“那好,我希望你能提供一些帮助,我需要部分扫雷的器械,还需要一到两个精通的士官。”苏抗抗斟酌一番,继续说,“听说你们在冰川地带,机甲经常会踩入陷阱。我想了两天,找到解决的途径,在理论上是可行的,实际如何要经过测试。”

兴奋点燃了那张清秀的小脸,她看起来骄傲得像第一次捕获猎物的小豹猫。周戉不自觉地放松下来,问:“我可以知道是什么办法吗?”

“你来看。”她带他走到库房一台直立的新型机甲旁,几下由舷梯攀进操作舱。

周戉第初次进入mars二型的内部,好奇地打量。新型机甲因为引擎系统的改良,操作舱比旧型号稍微宽敞了些,他高大的体型坐在副驾驶座毫无以往的不适感。

空气中,熟悉的金属味道之外,犹有一丝余香。周戉的心跳乱了一拍。

苏抗抗毫无所觉,拿出随身的工具,将仪表盘一侧的金属板打开,边说:“一直以来,机甲的监控仪器是以范围内的可视目标为主,这是因为从没有遇到过库莫州冰川这种作战环境。那么,我们可以尝试把视线转到地下。现在我需要一台改装过的扫雷仪,然后把它接驳到机甲操作系统的备用数据通道。”

周戉对联邦各型号机甲了如指掌,闻言奇怪地问:“备用数据通道?”

苏抗抗停顿数秒,解释说:“二型的操作系统预留了数个备用数据接口,就是为了现在这种突发情况下,可以利用更多的设备服务。”

她指给周戉看。

“聪明。”

苏抗抗有些不好意思。总不能告诉他,预留接口的用意是因为幻想着某一天有机会过过瘾,即使她不会操作机甲,也可以接驳便携电脑,由老盖亚代劳。

她想象自己安坐在一台金属巨兽中,在这片雪原冰川上狂奔,仿佛一匹孤独嗜血的狼……

随即,苏抗抗回到现实,问身旁注视着她的傻笑,眼神温存面目柔和的男人:“一般联邦制式装备的扫雷仪器探测深度额定多少米?”

“十五米。”

“那么,现在理论上可以推断,安装了扫雷仪之后,机师可以透过光屏观测到前方120度扇形区域地下十五米的情况。当然,要把扫雷仪的金属探测功能转为三维图像显示在光屏上,还需要一些改动。”

周戉若有所思,“如果能局部探测人为的陷阱,那么也可以探测到天然的冰坑和悬谷冰缝。”

“对。”

“只要是工具,就是可以被人类无限再利用的?”周戉引用她曾说过的话。

苏抗抗会心地扬眉,点了点头。

机甲没有启动,操作舱内的氧气循环系统也没有开启,虽然舱门大开,可在这狭窄逼仄的舱室中,她的呼吸,体香,还有说话时眼波的流动,都那么清晰入微。

周戉感到身体莫名的躁动,类似于很多年前,一个少年初次意识到男女性别之分时产生的躁动,丰沛强烈,理智毫无抵御能力。他任凭那股欲望驱使,低下头,吻在她额上,然后在面前这个女人一双大眼诧异又骇然地望向他时,周戉将唇覆在她的唇上。

他低问:“抗抗,为什么越了解你越是难以自拔?”

烟草的味道,雪域的味道,还有他特有的体味,在他俯唇相就时袭击了她,眩晕感和脑中针刺的酸麻让她失去了思考能力。苏抗抗呆怔着,接受了他的吻,感受到他的唇咬着她的,甚至在离开时还不舍地轻啜了一口。

苏抗抗愕然望住他,眼前的男人像回到g4初见时,眼底幽暗,充满掠夺的残酷感。被他身躯的阴影笼罩,她不自禁地绷紧后背,使劲地呼吸。

终于恢复了一线理智后,她眼神指责地问:“你吻我?凭什么?”

周戉也在为刚才的冲动寻找合理的解释。他想她。不,他爱她。

喜欢只是短暂的情绪,他喜欢过吴巧臻,在他面前的吴巧臻温柔知礼,偶尔的小刁蛮是性格的点缀。而爱,是一种更深沉更隽永的情感,他爱苏抗抗,无时不刻地想亲近她,在战争的每个间隙,在月夜星空下的所有不眠时光,他用他们为数不多的相处片段安慰心灵的饥渴,以至于一闭上眼,就能看见她,她每一个灵动的眼神,平静表情之下深藏的狡狯,他都记忆深刻。

他甚至假设过,如果抗抗处于吴巧臻的位置,有一个令他不齿,不愿为谋的父亲,他会不会委屈自己,回去银河城的污水潭中,学习玩弄权柄的艺术?如果可以娶抗抗,他愿意。

“因为爱,因为冲动。”周戉一字不顿地说,“抗抗,不是简单的喜欢,我对你绝不是。”

那张男性化的脸庞上常有的冷肃消失无痕,像他的话一般,急切而热烈。

“你没有征求过我的同意。”

周戉凝视她认真的脸,无奈地问:“那我现在征求你的同意?”

“不可以。”她果断地说。

“感情是无法控制的。即使以前不曾发现这一点,但我也知道,我……”时时刻刻地想你,这操蛋的战争还不结束,一想到退守于冰川的帝国人,我恨不能抓他们出来一个个撕了,好早点回家,回莱茵市。

“我懂得感情的不可控。”苏抗抗微窘。“我是指……那个吻。”

周戉松了一口气。只要她不是拒绝他的爱,那么还有机会。“这次的唐突,只是个意外。我想应该不会有下一次。”诱人的双唇就在眼前,他想蹂-躏厮磨它们,直到发红发肿。

苏抗抗显然不太相信。“说到做到就好。”

营地之外,首批机甲运送完毕,履带式牵引车引擎嘈杂的声音忽然静止,这份宁静感让操作舱里并坐的两人颇感尴尬。

“下去吧。”苏抗抗提议。

周戉虽有不舍,依然听从地起身准备迈出舱门,只听加尔在营房门口问:“苏?安其罗?”

苏抗抗扯一扯周戉衣角,小声说:“等一下。”

周戉坐回去,在浅尝过她的双唇之后,重新挤坐在一起,身体侧面相触的摩擦对他来说格外敏感。他强抑着拥抱她亲吻她的浓烈欲望,放在腿上的手紧按膝盖。

听见那粗重的呼吸声渐轻渐缓,苏抗抗开口:“在很多年前,父亲告诉我,工作不是所有,但是是一个人生活中重要的部分。我珍惜我的工作,和你珍惜你的工作一样。”

这是变相的拒绝?在片刻的沉默后,周戉低声保证:“不会影响到你,最起码,在这里时不会。”

“谢谢。”苏抗抗沉吟,“也谢谢你的……表白。过去你误会我是帝国间谍时,我曾经讨厌过你。可是后来相处机会多了,才了解你真正的品格。我钦佩你的先祖,不是因为周定邦先生的勇敢,不会有那么多人逃过劫难。也钦佩你,对联邦和联邦人的忠诚守护。”

他侧过头来,马上便看到她眼中真诚的欣赏。心中激荡,让他一时难言,周戉就那样看着她,再一次将她印刻于心。

“但我还是必须再一次告诉你,我……我没有想过,接纳一个男人到我的生命和生活中来。不适合,也没有必要。”她认真地说。

周戉不确定在那双明亮的黑瞳中看到一些感伤和歉疚,他只觉得,尽管面前的人依旧是冷静理智的苏抗抗,但那分明只是一种伪装,刚才那一刻的她脆弱,极度需要呵护。

不期然地,他想到夏天时,在初融的冰川之上,一朵野花由冰缝之间的泥土中钻出来,在风里摇曳。他那时蹲下去,看了很久,感慨生命的强大。

周戉沉声问她:“从现在开始,想一想?”

作者有话要说:好想蹂-躏!嘤嘤嘤~~~~

下一更:星期五晚

☆、第四十九章

联邦军方的机修士官们和三叶虫的工程师最大的不同,是因为长期处于战争环境,他们更善于利用资源。这和苏抗抗的工作理念不谋而合,但是,一个女人,一个没有联邦高等学府学历的女人,她针对当前困境对机甲做出改动的思路,还是重重打击了机修营里那些自视甚高的士官们。

“传动杆微调12度。”

“减震装置测试。”

“连接器。数据线的下拉电容阈值不够,有没有x1型号?”

“时上尉,麻烦你,图像传输速度需要加快,我们必须给机甲更多预判的时间。”

不仅工兵营的田七被她支使得团团转,就连电子工程专业的时习之也被调来帮忙。

苏抗抗三两下攀上维修控制台,连光屏上显示的mars二型的构造图也不用看,手指在光触摸键盘上翻飞,机械维修臂探下,卸下机甲舱门的标准件,另一只轻型维修臂后继而入,电火花绚烂的光芒闪耀,经过改装的扫雷仪被焊接在操作舱中的主控器上。

维修控制台之下,几个联邦机修官窃窃私语,安其罗和加尔对苏抗抗操作维修臂的速度和精妙早已了然,听见那些震惊的话语互看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掩饰不住的得意和骄傲。

苏抗抗却早已跳下操作台,与时习之一起钻进操作舱内部。心无旁骛的她没有注意到维修库中突来的安静。

联邦军方制式扫雷仪有数种分类,磁感应,金属探测,甚至还有嗅觉感应式机械扫雷仪,他们选取的是电磁波扫雷仪,将电测波感应到的地表之下的景象以三维图像显示于光屏的改动,时习之出了大力。

对父亲的崇仰,让苏抗抗迁爱于那些专注于各自领域的人士,和时习之相处两天之后,她的目光更多了些欣赏。

见他瘦长的手指灵活地将电子线路并联在一起,动作娴熟,她不由问说:“电子工程师?几级?”

“一级。”不太习惯这种火辣的目光,时习之斯文的脸上浮现一抹红晕。

“为什么不留在主星?”毕业于首都科技大学,又有一级工程师牌照,在主星可以找到很好的工作。

时习之淡淡说:“联邦在打仗。”

家国有难,匹夫有责。时代再如何更迭,人类固有的信念绝不轻易改变。苏抗抗沉默地看着他将扫雷仪与机甲主控器的数据线路连通好,这才开口:“热启动,试试结果。”

周戉遥遥站在维修操作平台上,看见那两个低垂的头碰在一起又分开,看见熟悉的时习之脸上不熟悉的红晕,有那么一瞬,他感觉呼吸一紧,心口某个位置颤了颤。他揣摩那种陌生的感觉,既甜又痛的,直到苏抗抗迈出机甲舱门,看见他立刻绽开了笑颜,周戉这才回复如初。

时习之仍留在mars机甲内部,随着他拉下制动阀,引擎轰鸣声响起,苏抗抗几步攀上控制台,走到周戉一旁,打开光屏,所有人观看光屏上显示的图像。

扫雷仪的探测图像是一片深灰色,随着电磁感应探头的纵深加强,地下的景象逐渐显现出来。“那是什么?”苏抗抗好奇地低头,仔细观察光屏上灰白色的细长线条。

“应该是植物的根部。”周戉答,“半年前,这里是森林开辟出的营地。”

苏抗抗顿时喜上眉梢,“看来我还是很有用的。”

周戉瞥她一眼,忍不住笑了。“你很棒,我一直知道。”

“给我两天时间,前期二十台机甲都能安装上这种探测仪器。”

“我来正是为了这个,刚才在师部我向师长汇报过,已经得到批准,明天二营会有一队人上去冰川地带,机修营也会选出几位士官随同。但是,不包括你,你就在营地等待结果。”

“你的意思是还需要上冰川实际检测?那样的话为什么我不能去?那是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不是上前线。”

“我的工作包括机甲的测试。而各种极端环境下机甲的引擎驱动系统也是测试项目之一。”苏抗抗反驳。

“你是女人!”周戉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激烈,令行禁止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不知不觉间,他沉下脸,冷肃威严,远胜以往,就连声调也带着少许叱喝。

维修库中骤然安静下来,苏抗抗分明感觉到背后其他人意味不明的目光。

她有多久没有遭受过对女人的鄙夷和轻视?久远年代前的地球,女人和男人一样,也能站在太空之中,地球之巅。没想到时光在前行,思想却在退步。

她冷着脸,默然凝望周戉数秒。“我是女人,你们现在正准备使用的mars二型新引擎驱动系统构造正是出自一个女人设计。”

周戉意识到之前的语气,在下级众目睽睽中,此刻并不是道歉的时机,他放软声调,劝说:“前面太危险,冷枪和天然的冰川裂隙随时会出现。”

“你们准备深入腹地?”

“暂时不。”

“既然是安全的,为什么我不能去?你知道高能润滑剂的冷凝固界点是多少?你知道动力引擎热启动反应在零下六十度,限压阀在这种高原低压中会发生哪些意外?能答出来,我就留下。”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答不出来是不是?”苏抗抗得意地笑,随即正色说:“mars二型不仅要在极寒带战斗,也会被送去最热的赤道战场。越能适应极端环境,越能减少联邦士兵的死亡。虽说二型已经通过验收,但能亲身体会监测数据,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至于阵亡?你想多了,我不怕死。”

我只怕不死。

苏抗抗甩下这段铮铮有力的话语,转身走下舷梯,往测试用机甲走去。周戉瞪视她的背影,那高高昂起的小脑袋好像正在嘲弄他心中的无奈,他沉吟片刻,拔腿追上。

一天后,紧闭的机甲舱门隔绝了寒带的低温,氧气和热动力循环系统令狭小的操作舱温暖如春。

“周上校,这种小事根本不需要劳动你大团长的大驾。”

她又开始叫他“周上校”了,该死的。周戉冷着脸说:“我再提醒你一次,下次再有这种不理智的举动,我——”

“第一次发现你的男尊倾向,你是不是认为女人就该回去后方,呆在家里带孩子?”

“我从不那么认为。你可以当工程师,设计机甲大炮太空战舰,但是到前沿阵地测试机甲太危险,整个三叶虫集团只有你一个人?”

苏抗抗嗤之以鼻。“危险?我还劫持过太空船,军用的,民用的。”

周戉顿时被噎住。他面沉如水,心中涌起把她按在膝盖上,狠狠抽到她屁股开花的冲动。

二营营长杨朝阳带着一支小队和五名机修营士官,以及连夜改装的十台mars二型机甲向北奔赴冰川,出发前周戉上校意外加入。

经过一个上午疾行,他们已经接近冰川的边缘,速度慢了下来。

狰狞的风由雪原冰川的深处刮来,撕扯着行进的队伍。这块区域不仅终年冰雪覆盖,还有无数万亿年形成的天然冰洞冰坑,更让人气馁的是这里的风,瞬间卷起冰原上的残雪,随之能见度下降到最低。这里被库莫州人称为“死地”。

可是帝国人就像适应力超强的节肢动物,他们撤退到这里,并且盘踞下来,以游击战的方式拖动联邦三个师的兵力。

走进冰川地带,周戉沉默下来。他的面目一如以往般冷静淡然,而目光却越发锋利。

苏抗抗打开监控仪器,一边接驳主控台,一边接驳电脑,说道:“我会有三项基础测试和一项实战测试。全程大概四十分钟时间。”

“到了预定目的地,你尽量快。”周戉同时由通讯器发出指令,“各单位注意,十五分钟后到达目的地,做好准备工作。”

这支行进在狭长白色冰川地带的队伍共计十台机甲,三台履带式雪地牵引车,以及三十多名联邦官兵和数名机修官。十台机甲散开成m型前进,如果从空中俯瞰,西风卷地,雪雾弥漫中,这十台机甲抬脚投足默契如一,气势勇猛沛不可挡。

这是周戉最引以为豪的第一战斗团第二机甲营。

他们在十五分钟后到达预定目的地。这是冰川地带中一个充满天然坑洞的区域,在发现帝国人的诡计之后,平日的清剿战斗一直有意识地避开这里。

周戉下令展开方圆百公里的侦测和布防。苏抗抗观察着电脑中记录的数据,偶尔抬头望向光屏,只见机甲外设探头反映的图像中,九台机甲行动迅速地分九个方位而去,时习之则走下了机甲,钻进一辆履带牵引车中,开始调控他的电子仪器。

一切井然有序,可想而知平常训练的认真严谨。

她不禁抬头望了周戉一眼,而周戉也正巧从光屏上转回视线投向她,锐利的目光被一片温柔取代。这一眼对视,之前的争执不快尽数消失,苏抗抗示好地承诺,说:“我会很小心的。”

他伸出手准备抚摸她的头发,瞬即收回去。“是我轻视了你。你是苏抗抗,我应该时刻提醒自己这一点。”

笑容从她眼中漾开来,周戉无法形容心中既疼又爱的感觉,他惋惜地想,从昨晚到刚才,他们又错过了十多个小时相处的美好。

“开始工作了。”苏抗抗低下头,将方才机甲行进状态中的数据保存好,然后问他,“我现在能下去?”

周戉曾经为初型mars试驾,自然懂得极地测试的程序。他拦阻说:“等下。等时习之发来讯号。”

牵引车中的时习之已经调控好设备,九台机甲也已经返回落脚点,并且向周戉做出安全的手势。

周戉按下启动键,打开机甲舱门。随即他后背忽然一冷,无数次生死之交训练出的**在警告他危险,千钧一发时刻,他将已经一脚踏出机甲舷梯的苏抗抗强行往后一拖,视野忽然发红,接踵而至的是一片混合着金属味道的灼热气浪席卷而来,如果不是身处于机甲这种金属巨兽之中,只怕早已倒地。

间不容发时,周戉冷静地一手关闭舱门,一手开启通讯器,注视光屏上被炮弹击中的一台机甲,声音沉稳,隐含急切,命令说:“时习之,找到帝国人位置。然后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第五十章

“帝国人利用电磁波干扰。”时习之恨声向周戉汇报,手指迅速地调整随身携带的**仪器。“西北区域34.120区域,三百人左右。”

调整波段后,新的定点扫描图像出现在机甲内的光屏上。

“火力掩护,机甲小队全部跟我上……”周戉的命令尚未完整下达,忽然发出一声怒吼,身下的机甲被他瞬间提升到最高频率,离弦之箭般向左窜去。

苏抗抗之前站在舱门之外,火箭炮的冲击波震得她脑中眩晕不止,周戉的突然行动,她一时大意,几乎扑倒在他怀中,尚未坐稳,又一颗炮弹由远方飞来,在他们身下机甲刚才所处的位置爆炸,坚硬的冰层被击中,弹飞的冰渣和**碎片敲击得机甲的金属外壳叮咚作响。

就在周戉那声怒吼发出的瞬间,联邦这支机甲小队同时开启高频引擎动力,向西北方冲去。

训练有素的二营士兵早在第一个爆炸声响起时,手脚麻利地卸去了履带式牵引车尾部笨重的拖车,车顶开启,升起旋转炮塔,向帝国人的位置还击。

苏抗抗心有余悸地,只听周戉低声嘱咐:“系好安全带。”

他说完这句,操作机甲向前狂奔,大声询问:“小时向师部汇报。编号0049机甲里的是巴顿?他怎么样?”

九台新式机甲在炮火声中前进,苏抗抗注视周戉的面目一分分阴沉,猜想或许是得到了不幸的消息,刚才那名联邦机师已经阵亡。

“给我听着,把这支残兵给我掐了!一个都不能放过!”

周戉咬牙切齿的模样是她从未见过的。苏抗抗这时才明白在g4星球初遇的夜晚,上校是多么温和有礼。

数百米的距离对于四倍率引擎系统的新mars机甲来说,不过百步之遥,但是这片区域是绝地中冰坑最为密集的区域。依靠改装过的地下探测仪器,机甲小队避开一个个死亡的陷阱,来到之前帝国人四散的位置。

透过外设探头,苏抗抗几乎能在光屏上看见帝国人清晰的面孔。

帝国人带头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尽管撤退到科顿星北部的绝地冰川已经长达半年之久,他原本笔挺的帝国第一远征军军装残破而不见污秽,头发也依然整洁。看见这九台联邦机甲出乎意料地避开了他们预设的冰坑陷阱,奔雷一般来到面前,他面色大变,叽叽咕咕嚎叫了一句什么,接着转身狂奔。

那数百名帝国远征军残兵跟着他迅速后退,可是一切已经太迟了。

每台机甲上安装的六管转轮粒子炮经过洛克希德重工的改良,每分钟可以射出千多发子弹,九台机甲的火力系统同时开启,对准了冰川上行走奔跑的那些血肉躯壳,卢加杀意淋漓,甚至安坐在副驾驶座上,开启了舱门,在机甲箭一般飞射的速度中端着他那台卡夫林重机枪横扫。

硝烟灼烧着冰冷入骨的空气,钨金尾翼的子弹旋转着,穿透帝国人的身体,在他们的后背和后脑迸开朵朵鲜艳的血花。

周戉回望苏抗抗一眼,心中的担忧放下些许。

见识过那场大灭绝,眼前的景象不过是地狱中的一幕而已。她依然能笑,虽然笑得非常勉强。

周戉观察着周围敌情,还要监控脚下十多米范围内有无敌人的陷阱,手指不停地向机甲发出各项指令。他神经紧绷成线,潜意识里这一刻最想做的,其实是用自己的胸膛包裹着她,遮住她的眼睛。

“刚才,那个帝国人。”苏抗抗说出话来,才知道自己的声音哑咽。“他穿的是帝国上校军装。”

见周戉百忙中扫一眼过来,苏抗抗连忙解释:“小乙告诉过我,帝国军衔肩章的区分。”

外设探头在周戉的操控指令之下,四处梭巡一周,并没有发现目标的身影,周戉注视光屏,忽然想起什么,脸色一变,沉声命令:“各单位停止行动!”

令行禁止,九台机甲和随后的履带雪地车瞬间停步,静静立在冰川之中。

白茫茫的冰原之上,黑色的穿着帝国军装的身体凌乱地伏倒在异乡,残躯流淌的鲜血在寒带冰冷的空气里迅速凝固发黑。劲风卷起冰渣和雪粒,在这些异乡人的尸体上覆盖了薄薄一层雪色。

除了风啸,四野俱寂。

他们发现不觉间被逃跑的帝国人引诱到这片狭长冰川的最尾端,原始森林和冰川的接缘处,一座山谷前。

如果不是周戉提醒,再晚一步恐怕已经深入其中。

“妈的,又是帝国狗的阴谋诡计!”绰号“锤子”,第一战斗团第二营营长杨朝阳在通讯器里破口大骂。

“稍安勿躁。”周戉鹰隼般的黑眸凝视着光屏中的山谷地带。他呼吸平稳,周身的气息刹那被收敛,但坐在他身旁的苏抗抗非但没有感到轻松,反而有种冷酷而肃然的紧绷感。

“小时,师部的指示?”

“东南第四师有支队伍大约二十分钟后能赶到驰援。”

“好。我们等。”周戉不是初哥,不会在不明对方埋伏了多少人,有多少火力的情况下冲进去,但他相信帝国残余的耐心不可能胜过他,因为对方没有底气。

九台机甲以简单的倒v阵型耸立在山谷之前,耸立在茫茫冰原上,耸立在天地之间。

沉默而肃杀的气氛中,苏抗抗屏息。她只是一个过客,却在联邦的土地上收获了很多亲情。她没想过会加入一场不属于她的战争,但现在她无比希望身边的人能赢。

山谷里一道白光闪过,那是高敏望远镜的反光。周戉的唇角逸出一丝残酷的笑意,他调转视线,眼底一片温柔,问:“怕不怕?”

“怕。但是怕没有用。”

周戉的笑容扩大,在苏抗抗措不及防时又从她额角偷去一个吻。“下一回,是这里。”他的指腹由她唇上抹过。

她完全没料到火烧眉毛的紧要关头,他居然还有这偷香窃玉的心思。苏抗抗目瞠口呆地望着他,只见周戉眼神一凝,在第一声炮击响起,在无数帝国的黑色机甲由山谷的林地中冲出来时,身下的mars引擎发出轰鸣,一步窜出数米远,带领着机甲小队,勇猛无俦地迎战向前。

后方三台履带式雪地车炮弹齐发,砸向林地中埋伏的帝国人。机甲在炮火掩护下向前,右臂的转轮粒子炮喷吐烈焰,金属脚掌重击地面,疾风卷起震飞的冰屑,弥漫着整个光屏,但周戉知道,敌人就在前方。他每个毛孔都被杀意刺激着,熟悉的快感由脊椎蔓延到后脑勺,在苏抗抗看来,此刻眼珠充血的他像一只凶猛而嗜血的怪兽。

“怎么有这么多机甲?我操,这是不小心冲到他们大本营了?”通讯器里,卢加咆哮。“杀光这些王八羔子!”

“十五分钟,不是我们全部战死在这里,就是帝国人仅剩的机甲大队灭亡。”周戉冷喝。

帝国第一远征军第十四师在占据库莫州四年后,整支机甲大队在掩护主力撤退的过程中死伤殆尽。联邦的军事情报表明,还有剩余的数十台机甲被帝国人视若珍宝地藏在冰川某处。周戉没想到这次一个轻松的测试行动,居然让他们闯进了帝国人的一处老巢。

他经历过多少次生死一线?已经数不清了。从不知道什么叫做恐惧,可现在,心爱的人冷静地坐在他身旁,紧紧攥着操作舱座椅旁的扶手,只有那发白的指关节和紧咬的牙才能看出冷静之下的紧张。

但她依然乖巧地没有说一个字,没有乞求后退,没有一丝后悔,眼底只有决然之色。那种决然比杀意更刺激周戉的内心,求生的渴望从未有过此时这般强烈。

机甲本是远程作战的利器,但逃匿到冰川地带,被切断了后勤供应,缺少弹药的帝国人却将机甲作为近战武器使用。周戉带领的机甲小队寥寥数人,被几十台黑色的帝国机甲包围着,在疯狂的缠斗中渐处下风。

金属躯壳撞击在一起,发出沉闷的响声。破甲刃反射着银白雪光,向对方的关节结节捅去。

周戉眼看着光屏之中,锤子操作的机甲被数台帝国人包围,腿部液压管破裂,已然失去了行动能力,他眼中闪过一丝焦虑。

在脑海中忽然闪现出当初珈蓝山脉追击霍小乙时,霍小乙的那台机甲凌空的玄妙一击。周戉毅然将身下机甲的输出功率拉升到顶点,在他密集的指令下,机甲侧转身体,下弯45度角的同时,巨大的金属机械腿凌空抬起,横扫而过。

包围着他的帝国机甲有一台被他的机械脚掌正正踢中传感中枢,电火花闪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臭味道,这台机甲的传动系统彻底报废,再无战斗的能力。而另一台则身形摇晃,摔倒于地,发出惊天一声巨响。

一击得手的兴奋感鼓舞着周戉的斗志,他在站稳之后,毫不踌躇,借势向锤子的方向狂飙,同时右臂的转轮粒子炮向后喷吐出火苗,轰杀追逐他而来的敌人。

锤子的机甲像陷入狮**中的孤狼,失去了行动能力的他只凭着左手的破甲刃和右臂的粒子炮和对方周旋。近距离开炮会导致什么后果,他们都明白。锤子这是心存死志。

“你妈的,锤子,你给老子活下去,老子都他妈的没活够!”卢加在通讯器里咆哮,自顾不暇的他无法□□,眼看周戉漆满金星的机甲冲了过去,不由发出一声嘶吼,“给老子坚持,头儿赶过去救你了!”

周戉救援而来,悍勇地以机械臂封住一台帝国机甲的进攻,同时旧招复起,机械腿一个旋踢,在帝国人匪夷所思的目光中稳稳地站直了巨大的身躯,同时,右机械手握拳,砰砰砰,每一个沉闷的声响代表一记重拳,在帝国机甲仓皇的军事规避动作中,破甲刃阴邪地插入机甲的关节。

他以无畏彪悍的进攻杀入帝国机**,终于和锤子并肩站在了一起。

机甲舱里,锤子愤怒地骂:“这台机甲已经废了,你来陪我一起送死?”

他身旁的加尔上尉面色灰白。

周戉站在他身前,高频率的操作和神经反应让后背的汗层层不休地渗出来,他依然保持着冷静答:“还有三分钟。”事实上,脚下冰川的震动提醒着他,第四师的援兵瞬息将至。

苏抗抗在周戉左右突击中,早被晃得脑袋发胀,听见三分钟这句话,她倏然醒过神来。

“他们准备撤退了?”望着光屏上的图像,她好奇地问。

原本围攻他们的帝国机甲四散开来,山谷前,只留下数台黑色机甲,它们或是被踹断腿部液压管,和锤子的机甲一般,失去了行动能力,或是传感中枢受到破坏,无法启动。

这些帝国机甲沉默地站在那里,似乎是在向战友们告别,也似乎是在看一眼这山河大地。

周戉反射性地厉吼一声:“不好,自爆!”

在喊出第一个字的同时,他手速极快地敲击着光模拟键盘,mars二型的金属右臂探出,一把抓住锤子所在机甲的腿部,随着他向后奔跃,锤子和加尔撞向机甲舱金属躯壳,撞得脑中嗡嗡作响。

这响声远不及随后而至的连声爆炸声,只见那几台沉默而骄傲地站在山谷前的帝国机甲,从后背部位闪现出火一般绚烂的红色火光,眨眼之间,被化为无数个金属碎片,如同子弹般弹射向周围。

远处,第四师的履带雪地车的轰鸣声清晰可闻,直到援兵到来,苏抗抗仍木然地眺望着帝国自爆机甲的残骸和袅袅青烟,久久不能言语。

“为什么,千多年过去了,大灭绝挺过来了,为什么人类之间依然要这样残酷?”她转过头来,迷茫地望着周戉,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丝答案。

周戉无言地伸出疲惫的手臂,将她拥入怀里。

“不要看。”他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不要看。已经结束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去看后台那惨淡的成绩,不心塞的情况下,还是写得很嗨的。

么么哒。

☆、第五十一章

为了求生,人类不惜屠杀同类;为了求生,人类坐上废弃的太空母舰航行于宇宙百年;为了求生,苏抗抗忍受了千年的寂寞。这些帝国侵略者不是没有机会,只需要投降,为他们的罪恶忏悔,就能活下去。

可他们选择的依然是在异乡的土地上死去。

“我听小乙说过,他们有个残忍暴虐的皇帝。”头埋在他颈间,苏抗抗含糊不清地说,“我不明白这些人的忠诚从何而来。”

他的下颚摩挲着她的发顶,手掌徐缓地在她后背游弋。“或许,他们踏上**的第一天就在等待这一刻来临。”

伴随着他低沉的声音,紧贴着她的宽阔胸膛起伏着,苏抗抗不好意思地抬起头,稍稍拉开了一些距离。这惊心动魄的一天,从中午时分的惊惧紧张到此刻的惋惜感喟,还有那丝道不明的羞怯——所有的情绪波动,足以相抵在盖亚号上的千年。

“我……”她为帝国人感到忧伤,经历过那场大灭绝,她懂得这世上任何事物都不如生命美好。但是,国恨家仇令两个星系的人类势同水火,她不能要求周戉理解这种心情。苏抗抗手足无措,想说些什么以解释方才瞬间的软弱,“刚才那一幕太惨厉,第一次见识这种同归于尽的死亡方式。我……”

“抗抗,每次我以为足够了解你,每次都会有更大的惊喜等着我。你很好。”十多分钟前,他还是杀意弥漫的周上校,现在,他望着她,眼中带笑。

“而且,刚才这一仗已经证明了mars二型的杰出,不需要任何实验数据。”那些近战机甲动作,他尝试过无数次,失败了无数遍,最终利用mars二型做到了。除却临急时的特别发挥之外,更多要归功于新型机甲强劲的爆发力。

注视她那张清秀的脸庞重新焕发神采,周戉用在战火中铸就的钢铁意志忍耐着,没有履行诺言,没有强行吻在她骄傲地上翘的嘴角上。

“我该下去了。”他说着吞咽了一口口水,似乎这样才能压抑澎湃的欲望。“第四师的援兵已经到达,清剿工作应该会继续进行,你别跟着进山谷,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把她送到雪地牵引车里,锤子取代了她的位置坐上机甲副座。苏抗抗遥望他们和第四师的战友一起冲进谷地,在临行前,那台染满硝烟的机甲还伸出了巨大的合金手掌,向她挥了挥。

苏抗抗忍不住微笑。

军方的清剿工作持续进行,直到星历1059年新年将至。

苏抗抗坐在机修营库房外的枯树墩子上,问老盖亚:“傅珽有没有到过这里来?”

光屏上,老盖亚告诉她:“联邦的历史记录中,他去过最遥远的地方是布鲁星,因为那里的气候。”

“是了,即使他发明注射了基因改良剂,地平线号降落到联邦主星时,他也是老头子一个了,布鲁星温和的气候适合养老。”苏抗抗遥望远方的林海和雪原之上蔚蓝的天空,眯起眼感慨,“在地球时代,我也极少有这种近距离欣赏美景的机会。如果没有那些枪炮声,这里恐怕就是传说中的仙境了。”

“只是固态水在高纬度地区的表现形式而已。”老盖亚故作淡然地说。

“你的诗情画意哪里去了?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吧。”没有身体,更遑论眼睛,老盖亚无法通过感官享受这一幕,对充满哲学思想和文人气质的他来说,不可谓不是遗憾。

“你又是什么时候具备了诗情画意的特质?我印象中的小抗抗一直是个实用主义者,对她来说,晚餐是一支压缩营养棒还是二支才是攸关生死的问题。这一切转变因为周上校?”

“老盖亚,你有多无聊,又开始刺探我的内心。”苏抗抗叹惋说,“我是忽然想起明天就是1059年,我们来到联邦主星球已有将近三年。”

“对于我们而言,弹指间事。”

“对于我们关心的人来说未必。像小刀,萨沙五吨和大婶,他们在成长在老去。”苏抗抗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等我这次回去,拿到津贴就去旅行,去布鲁星看海,带上孩子们和大婶。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爸爸过去曾计划,等我结婚时,他和妈妈也要再度一次蜜月,去地中海。”

不等老盖亚表示赞同,身后有低沉的声音响起:“抗抗?”

她回头,周戉身姿英挺,立在阳光之下。这段时间,机修营的工作像是永无休止之日,而周戉带领一团长时间奔走于冰川地带,连回营地休整小憩的机会也罕见。

苏抗抗心中有久逢故人的喜悦,“中午好。”

她的笑容有让人心情畅怀的魔力,在和帝国人周旋对峙中积蓄的疲惫与仇恨骤然烟消云散。周戉专注而忘形地凝视她,直到她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这才走近两步,问:“在打电话?我有没有打扰到你?”

“没有。”苏抗抗挪开位置,请他坐下。“我……我偶尔有自言自语的毛病。”

发现她的窘迫更明显,笑意在周戉心中蔓延。在逐渐了解的过程中,防卫心很重的她终于向他开敞了一部分,这是个非常好的信号。

“临别时,周老将军把周定邦先生的笔记影印版复制给我一份,我趁午休的时间看一段。”苏抗抗解释。

周戉兴致盎然地问:“之前那些全是你翻译的?”

苏抗抗点头。“你看过了?”

“看到游击战那一段。”

周定邦的笔记比傅珽的多数倍,而且因为性格的缘故,内容也更详尽,笔锋更稳健。傅珽的笔记天马行空一般,有许多过程需要猜测,而周定邦是刻意地记录着他的一生。在笔记中他也提到,随着时光消逝和地平线号上的繁重工作,记忆也在淡化,他要将所知所学留给后人,勿忘先贤。

周戉随着她的目光抬眼望向蔚蓝的天空。“很久忘记看这一片蓝天。”

他们并肩坐着,极地的寒风凛冽,却吹不散此刻的静谧与祥和。苏抗抗悄声问:“今天终于可以休息了?”

他回过头来。“我是来邀请你和机修营的人一起参加一团的新年晚餐。”

一团营房和机修营相隔不远,餐厅里有众多熟悉的面孔,知道名字的,不知道的,三叶虫人员在这个绝地驻扎,共同经历了大小战役,和这些联邦军人们莫名地产生了些出生入死的情谊。

苏抗抗发觉,在第一战斗团,周戉是个沉默的存在,但绝不是无形的存在。下级士官们对他的敬畏基于无数次的战斗以及战场上冷静的指挥力,但碍于他传说中骇人的背景和木讷不苟言笑的性格,他们对他不敢亲近。

他像一颗星,距离遥远,却恒定地散发着他的能量。

大约也只有她才见识过周上校羞涩的一面。苏抗抗窃笑。

周戉不明所以的,问:“很开心?别被他们骗过了,都是一**混蛋和不要脸的家伙。”

“我怎么感觉你话有所指?”苏抗抗警觉地问。

周戉闭口不言,没有告诉她,在那些混蛋的追问下,他在下午的抽烟吹牛皮和真心话大会上坦然说了个“爱”字。

不得不说,联邦人是幸运的,太空跋涉百年后,他们找到的这个星系不仅有数个适宜居住的行星,也有丰富的原始资源。

晚餐不仅有雪原上的兔子肉,还有一种被称为“冰虫”的库莫州特产。这种软体动物在每年最温暖的三个月出外活动,大部分时间长眠于冰川之下,通体透明,去掉内脏后和原始森林里的植物做汤,鲜美无比。

而这种冰虫居然是工兵营的人下午无聊时,用苏抗抗改装过的扫雷仪在冰层之下找到的。

科顿星整整一年战火硝烟,唯有此刻最是放松惬意。晚饭后,一**混蛋继续下午的真心话大冒险游戏,卢加嘬着牙花子说:“回去后娶个老婆,生三个小子。”

提到主星的生活,思乡的愁容在很多人脸上显现,锤子为了调节气氛,谈起梦想:“将来帝国人赶出去后,老子能开个私人侦探所就心满意足了。”

他们问苏抗抗:“苏,你呢?”边起哄边偷窥周戉的表情。

苏抗抗心满意足地放下汤勺,眯起眼想一想说:“吃好吃的。”

“除了这个之外?”

“吃好吃的。”她如何解释这个宏愿从盖亚号上开始,已经延续了多年,轻易不能动摇?

无数双失望的眼睛望向周戉。

“团长,你,你呢?”谁也没想到胆子最大的居然是田七。

“我?”周戉的目光不由自主转向苏抗抗,“我的愿望很简单,和卢加一样,娶个老婆。不同的是,儿子女儿无所谓,三个就好。”

嘘声大作,康笋抗议说:“太没意思了,最起码也要弄个上将当当。”

送她回机修营的路上,雪地反光,映射着她在餐厅里闷到发红的双颊。“冷不冷?”周戉问。

苏抗抗摇头。

“吃好了?”想起她的所谓“宏愿”,周戉忍俊不禁。大多数时刻,这个女人有着超龄的淡然和冷静,但不小心时又会露出孩子气的一面。周戉从不知爱上一个人会有这般强烈的感受,想时刻将她拢在怀中呵护,甚至希望把她缩小,揣在心口最热的地方。

“吃好了。”苏抗抗满意地点头。

顿一顿,周戉迟疑地问:“就没有什么问题想问问我?”

她停下脚步,奇怪地望着他,然后问:“冷不冷?吃好了?”

他心中万分无奈,那双杏眼无辜地眨动着,暗藏狡狯。周戉气结不已,一把将她颈后的兜帽掀起,盖上她的脑袋,然后大步向前。

“想起来了,我想问,为什么你在即将结婚的时候跑到科顿星战场来?”

周戉心跳忽而加速,停下脚等她走近。“这是,关心我的过去?”

“有些好奇。”

他望着眼前的雪地向前延伸至营房之外,莽林深处,沉吟着问:“你有没有某些时刻,忽然感觉占据你的身体渡过前数十年岁月的那个人并非是你,真正的你在一个未知的所在。”

苏抗抗闭目回想,前尘似梦。她轻声说:“有。”

“因为过去的生活没有重量感,所以生命像虚度。”周戉重新迈步,“所以我和巧臻分手,想找到真实的自我。”

苏抗抗随他而行,“找到了?”

他不答,在沉默中送她到了机修营营房门口,才说:“找到一部分。”

苏抗抗背倚着门认真端详他,周戉上校是个矛盾而复杂的人,如同他此时凝视而来的目光。不需要多余的话语解释,她竟然明白他那中隐而不露的涵义,思想触及那部分,她心中怦然。

“抗抗。”

“嘘……”苏抗抗轻吸了一口气,从他的肩膀望向远方的天空。

1059年新年的凌晨,浩瀚的星空染成神秘的深紫色,而雪原的深处,地平线的边缘是幽幽的绿色极光,将深紫的穹顶泼染得绚丽妖冶。

“是北极光!”她压抑不住惊呼,“这里居然也有北极光。”

一双长臂舒展,将激动的她拥进怀中。周戉注视她想哭又想笑的样子,那些他引以为豪的自制力轰然坍塌,他吻住了她,以他全部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爱。

作者有话要说:啊,妹子们不要给我投雷了。

前天只是个吐槽而已。平常很注意不扩散负能量的,忽然间心累人累,另外加上心绪杂乱,一时控制不住。没有什么的,白羊座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不要担心,我会好好写,大家的爱我心领了。

第五十二章

她活了那么久,竟然不懂一个吻能带来这么神奇的感受。

苏抗抗感觉脑中某处神经跳了跳,发出铮的一声,本能地后退抵抗,可是一双可以操纵机甲可以轻松举起重型枪械的手臂紧紧揽着她,她根本无从躲避。随即,他的舌尖触碰到她的,忽如其来的眩晕感让她站立不稳,苏抗抗不由自主地攀住了周戉的上臂。在这一刻,世界在摇晃,占据了她所有感官意识,甚至包括呼吸的,是他的味道。

冰冷的唇蕴藏着如火焰般的热情,苏抗抗一直理智地提醒自己,对于她,周上校只是基于好奇而产生的迷恋,但在这个毫无保留,近似于疯狂的吻中,她品味到的是爱。

她双眼刺痛,温热的眼泪无法涌出眼眶,流淌在心里,将一颗枯涸的心浸润得柔软无比。

食指和中指掩住唇,苏抗抗无言地注视他。幽绿的北极光带状铺陈于周戉身后辽远浩瀚的紫色天幕上,雪原的简易房屋檐之下,他认真而严肃的表情,他温柔得几能滴水的双眼,就这么一下下一笔笔刻在她心上。

周戉微微启齿,无声地喊着她的名字,随即又紧抿住双唇,如潭的双目凝视她,诉不尽心中的爱与恋。

此刻他流露出的深切情感,让经历过一个星球的灭绝,亲睹过人类文明消亡,自以为无比勇敢的苏抗抗忽然感到怯惧,感到无力承担。她放下手指,鼓起勇气向他微笑。

“我……”生平从未说过我爱你,周戉僵硬地说出一个字随即默然。

苏抗抗凝视他,想问“你爱我吗”,他的目光告诉她“是的”。她想说“我不是你以为的那个苏抗抗”,可是那些过去,即便告诉他,他又能理解?

“抗抗。从意识到对你的喜欢与爱,我就很恐慌,那是从不曾有过的感受。然而每一次离别后再见,对你的喜欢和爱又比上一次更多更强烈。我不知道继续下去会怎样,我只知道我的字典里没有畏惧两个字,必须告诉你,无论你是否接受理解。”

在那双明亮的黑瞳注视下,他的感情无所遁形,尽管他尝试过克制忍耐,被拒绝后也依然保持风度地接受,可在科顿星前线,在绝地冰川的边缘,在熟悉的名字和面孔因为战争而逐一消失的时刻,在她孩子气地为北极光惊叹的现在,爱在胸中激荡,他无法遏止。

他说着,耳畔回响着祖母苍老而不失柔美的朗诵,诗歌的感染力让那些话语自然而然地倾泻流淌而出。“我渴慕你。不,不止是鹿渴切溪水那么简单。我爱你。”

他的声音极适合说情话,低沉,磁性,带着缠绵的味道,听起来像是已在心底和口齿间徘徊了久远的时间。

在他吻她时,她意识模糊,在他表白时,她心跳加速。她终于尝到了被人喜欢被人爱慕的滋味,两情相悦不再是漂泊于世间的遗憾。

可是,她早已失去了恋爱的资格。

“对不起。”

她说着小脑袋低低垂下去,像负荷不住沉重的语调。周戉深吸一口气,明知会被拒绝,他已有心理准备,可乍然听见,还是像针扎斧斫一样,钻心地疼。

“为什么?”他固执地问。

苏抗抗阖紧双目,再睁开时眼中流露一抹悲凉。“和上次的理由一样。对不起。”

“可是抗抗你刚才的反应很热烈,直觉告诉我,你对那个吻并不排斥。”他急切地说。

周上校不是笨蛋,相反,他逻辑思维严密,直觉非一般敏锐。虽然在那个除夕之夜后,他没有继续追究她的过往,但是那些疑问一定保留在他心底。

“我喜欢那个吻,也喜欢你。我爱过人,懂得爱的感受,让人雀跃,心生希望。但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尝到被异性追求爱慕的滋味,”苏抗抗暗自攥紧双拳,佯作平静地说。“为了这个,谢谢你。但还是必须拒绝,因为没有结果,又何必开始?难道你不觉得,……我有太多不可告人的秘密?”

周戉注视她,那双躲闪的眼睛让之前心中汹涌的热情缓缓流逝,剩下的是如故的理智与坚持。

“告诉我,你不是帝国人。”

苏抗抗抬起头来,眼中惊讶。“我是帝国人还会帮你们设计机甲引擎?”

为了谋求更大的利益,有可能。周戉再次说:“告诉我你不是帝国人。”语声坚决急促。

“当然不是。”

如深潭般冷冽的目光研判地注视她,漫长的沉默过后,苏抗抗看见他嘴角的笑。

“没有国恨家仇,还有什么能阻挡爱情?”他低声问。

他真是个执拗的家伙。这样想着,苏抗抗眼眶再一次热涨。

“抗抗,还有什么能阻止我们?”

“如果,我是来自异星球的生物……”她感觉呼吸艰难,一时说不下去。

“你有心跳有呼吸。”拥抱时,她的身体柔软馨香。

感谢上帝,他的态度依然认真而严肃,没有将她的假设视作无稽之谈。苏抗抗自嘲地笑了笑,轻声说:“从前我的家乡有个传说,有一条蛇为了报恩,化作人形嫁给一个男人,某天醉酒,那条蛇无法维持法力,变回原形,然后吓死了和她同床共枕数年的人。”

即使是以极其郑重的态度倾听的周戉,听完这段话后也不由莞尔。“你是为了报恩在g4故意和我相遇?假如有一天我们在一起,会发现你的本体?抗抗,我会注意,一滴酒也不许你碰。”

苏抗抗分辨不出他是玩笑还是认真的,怔怔注目他一板正经的面孔,片刻后她扑哧笑出声,“爱情会让人脸皮变厚吗?”

冰寒刺骨的风中,这一声轻笑,将之前的担忧感怀和恐慌挥扫而去,周戉紧绷的肩膀悄无所觉地放松,沉浸于她的甜美,竟无法作答。

苏抗抗缓缓收敛神色,僵硬地重申:“我说的是真的。不要问我是什么,这个问题只有一个死人才知道。”

他沉吟着,思索着,凝视她的目光没有犹疑没有退缩,最后他以同样郑重的语气说:“假如你不知道,我们可以一起去找寻答案。假如我们不尝试,我们谁也无法确定没有结果。”

“你一定要这么固执吗?!”

“你很了解我,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枯坐了一个晚上,卡转折卡到蛋疼。先更昨晚写的这些吧,等捋顺了思路补个大章。对不住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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